华教历史应该从新式学堂算起吗?

——从一个历史事件谈科技与道德的平衡。


李开璇随笔   201004


有学者认为,这里的华文教育,要从“新式学堂”算起。“新式学堂”之前,先贤开办了私塾教导传统教育。那一段没有引起学者们的注意,似乎觉得,没有记载的必要。

新山最早的华校宽柔学校,据说,于1913年成为“新式学堂”。至于是否原为私立,而后转为公立,抑或先贤首创,掌握话语权的学者们不愿置评。给人的印象是,它既然是“新式学堂”,当然就是首创的了。于是得出结论,新山华文教育起于那个年代,迄今107年。

1913年之前,有一段至少70年的时期,华人已在这里落地生根。这一段“港主时代”没被抹去,也许因为证据确凿,也许因为华侨跟皇室关系密切,也许因为他们聪明。尽管需要一个组织管理自家事务,却妥当地“去私会党化”,以便更好融入社会。今见马哈迪把叶亚来称为“私会党徒”,就对潮州义兴这帮人有多一份敬意。

然而“港主时代”的华文教育不被定性为华教历史,却不是由于外来因素,而是华社内在奴性所使然。见西方教育如此发达,我们传统教育里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还算是教育吗?

不完整的历史是个缺憾,民族因而少了一个自信的泉源。

70年不算短,苏丹阿布巴卡都娶了潮州人的女孩为皇后(注1),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全的美事。华侨辟林种植、河流运输的甘蜜、胡椒,也登上了叫统治者骄傲的图腾。神州大地70年拼搏,取得了翻天覆地的成就。马来西亚未满70,已老态龙钟,步履蹒跚。

那段时期,文化前辈和同盟会成员,从老远的家乡把线装的四书五经带了来,竟不办学堂,等到人口已多达10万,1910年“红毛”出现(注2),才“恍然大悟”办起教育来。而且,一办就是跟西方看齐的“新式教育”。这样的论述,给华侨后代的我们看了,都忍不住黯然神伤。什么年代了,还要这样自我贬损?

这70年是柔佛现代化初阶,英国人还没插手王朝行政。天猛公要在柔佛建都,建在莽林覆盖的地不佬河河畔。是什么原因没有找亚齐人或马来人或其他人不得而知,总之是去了新加坡邀请华侨前来开垦。

鸦片战争期间离开中国祖地的这批农民,于是在陌生的柔佛编制了一段华巫合作的佳话。天猛公将地段开发权交给华侨领袖,表示了对他们的信任。这批勤奋不爱闹事的移民也珍惜机会不负所望,搞了一页载入史册的胡椒甘蜜经济大业,成为新山名副其实的开拓者。行政要职虽然有所保留,半官方的“椒蜜公局”却是由华侨掌控,顺便管理水路交通经济要道。口岸周遭叫“港脚”的地方聚居了移民村社,由苏丹任命的“港主”坐镇,处理日常事务。天猛公的儿子阿布巴卡后来成为苏丹,继续乃父的计划,与华关系融洽,被誉为“柔佛现代化之父”。(注3)

在那朴素的年代,儿童教育总是平静、顺畅地进行着,不是一个非争议的话题,也不是必须扯着头毛用劲的难事。也许因为这样,人们当它为劳作起居的一部分,没有保留记载,导致文献缺乏。这,不应诠释为他们没有兴学办校。

那时期,没有人指多元语文教育造成社会分裂,没有人要消灭华文学校,单元论和它的殖民主义始作俑者尚未入侵,民众和统治者也还未被荼毒,分成零和的阵营。

1901年,时任苏丹依布拉欣是阿布巴卡的儿子,有乃父之风跟华侨关系良好。那时,私塾已普遍存在,然而也只能满足少数家庭。另一部分家庭的孩子可能上1913年转为公校的私立宽柔。私立宽柔也是要缴费的,可能有家庭无法承担。政府公文说,有孩子失学,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苏丹后来发出诏书,谕令所有适龄儿童必须上学,否则视为违法。并且办了一所华校,聘请教员负责教导。(注4)

民族历史学者应往这方面挖掘,并视为有意义的方向,而不是纠缠过时的“新式学堂”。

如果没有新发现,私塾教育也获得认同,新山华教起点可定为1901年,而不是1913。

以这美丽的开端作为华教历史的起点,是令人愉快的。

宽柔校长林木卿,潮州惠来人氏,1913年受聘时,已有12年教学经验,曾在两间不同的学校任教,调教学生数百。追溯这段时间,也可说明1901年已有社区华校设立。(注5)

舒庆祥先生引述郑良树教授的一段话,作为其论述的据点。“辛亥革命是一条非常明显的分水岭,在这之前,办学的情况只是序幕,辛亥革命后,华社才完全进入一个空前的全民办学热潮。”

这段话我横看竖看,都看不出郑良树在哪里说,华教历史要从辛亥革命算起,之前的一段可以省略?既然是“序幕”,不就是“全剧”的组成部分吗?序幕虽短,总是能够引起遐思和期待,由此进入各幕展开剧情。少了这可爱的开端,没头没脑进入戏肉,肯定是失败之作。

所谓“新式学堂”,乃是教授“新式教育”的学堂。“新式教育”指的是西方科学、军事和外文。从儒家道统到科技外文,可视为教育内容的兴革,教育史的一个起点,正好说明教育的必须与时并进。我们以前没学电脑,如今孩子学了,不能说以前的教育不是教育。改变使教育获得新生,然而内容与历史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否则要闹“白马非马”的逻辑笑话。

“新式教育”始于清末洋务运动,因鸦片战争之前,有千年之久,中国与海外诸国的贸易出现顺差。丝绸、茶叶、香料等贸易都有盈余。大量白银流向中国,被囤积在那里,导致其他地区严重缺货。

工业革命使西方国家如获神功,军事力量一时无两,加上排他性意识形态膨胀,乃迫不及待以其坚船利炮打开那个视科学为“雕虫小技”的满清皇朝大门。将“闭关锁国,落后就要挨打”的帽子扣在中国人头上,以掩盖其丑陋的意图。中国太虚弱,根本无需打贸易战,大伙儿一声呼喝,蜂拥而上,抢就可以了。清廷果然在“火烧圆明园”的心理压力下,一口气签下了40多个不平等条约。

为了扭转贸易逆差,盎格鲁撒克逊人将中国“鸦片化”,以毒害中国人的灵魂牟取暴利。另在斯里兰卡种植茶叶,代替中国茶叶,又让 4亿5千万老百姓,每人向西方“赔”一两白银。于是掏空了清廷国库。(注6)到了辛亥革命前夕,清廷已彻底瘫痪,名存实亡。民间力量兴起,力挽狂澜于即倒。

洋务派提出“科学救国”主张,开办“新式学堂”,然而并没有废除传统教育。丘逢甲、康有为、谭嗣同、黄遵宪、梁启超都曾开办这类新校。主要目的还是救国,全盘西化却是后来的事。科举制度废除后,“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

1917年代表北洋政府巡视宽柔和其他南洋华校的黄炎培,也是新兴实用主义教学的先驱,所创“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为中国第一所职业学校。

黄炎培写下详细的访问报告,予以正面肯定,还送了一面“南离敷教”的牌匾给宽柔,可见在他心目中,宽柔已是一间成功的“新式学堂”。

林木卿掌校期间,宽柔登报为温习班、英文班、幼儿班招生,证明它具有“新式学堂”性质。林木卿曾经留学东瀛,有“新式教育”背景(注7)。

然而宽柔成为“新式学堂”跟历史定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至于说黄羲初等四人“创校”的时候,采用了新式教育,所以是个崭新的起点,并无史料证据。黄羲初自己写的宽柔史也无此记录。

根据《黄羲初先生传》的叙述,1912年,“潮侨长者”陈迎祥、郑亚吉二君“相偕进谒(黄羲初)先生于柔盛公司,一本振兴侨教之热诚,要求先生将育才学堂,改组为全侨公立之教育机关,使侨胞子弟,无分畛域,咸占化雨。”于是1911年设于广肇会馆的育才夜校就成了“宽柔的前身”、新山华教也“始于1911年”。这使一些人感到兴奋,然而八股文出身的黄羲初自认不懂教育,他其实是不懂什么是“新式教育”,所创育才也不是“新式学堂”。“宽柔始于育才”的支持者,又提出“华教起于新式学堂”,不知所云,自相矛盾。

宽柔可能在“私立”期间就已经是“新式学堂”了,因黄炎培所访问的宽柔校园,并非公立,而是私立宽柔。它那时已经是“新式学堂”了。

可见“新式学堂”的争论,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我们谈谈传统教育是否如舒庆祥眼中的那样一文不值。

2002年,“世界正义院”致世界宗教领袖的一封信中说,“科学与宗教是两个必需的知识体系,通过它人类得以发展潜能。此二物远非互相矛盾,而是相互补充,互相完善的,为人类探索真理的两个基本方法。当认识了这种关系,必将产生巨大的效果。这在历史上极为少见,而出现时总教人惊喜。”(注8)

这里的“宗教”是指“宗教的精髓”,跟传统文化的“道德”与“高尚情操”为同一事物。它又说,科学与美德向来是互相抗拒的,难得看到它们融洽的时候。

科学家布鲁诺、哥白尼、伽利略受教廷迫害,为宗教碾压科学的突出范例。科学挣脱宗教的束缚后,提出“人本主义”、“自由民主制度”,在管理体制内全盘排斥宗教。

于是,我们看到,哥伦布利用航海新科技发现了新大陆,然而这恰恰是印第安人灭顶之灾的开始。二战后期,日本败相已露,然而美国还是在日本城市投掷原子弹,屠杀没有参与战斗的平民。这些种种,全无道德底线,都离我们不远,情况也没有多大改变。

我国虽然取得了独立,然而只是政治独立,经济还是操纵在跨国公司手里,制度是宗主国制度,教育也还是西方那一套“绝对正确”的“科技至上主义”。薄弱的文化传统和落伍的宗教无力抗拒。于是物质主义野火烧不尽,宗教信徒孤芳自赏、狂热,政治人物为所欲为,偏执傲慢。

1979年,内阁教育委员会提出“全方位”教育哲学,认为“人力资源”的发展不应只注重技术效率,也要培养思想道德。(注9)然而,这个理念并没有成为现实。

单单官老爷把“人才”唤做“人力资源”这个“去灵魂化”的说辞,就足于说明,在他们的脑子里,“人才”不过是生产线上的一个资源,又哪里需要附加什么道德价值?

2012年政府发布教育大蓝图,叫人民提供意见。成立已有半世纪之久,并积极推动青少年教育的巴哈伊信仰总会,在意见书里描述了他们对国家教育现状的观察:

“我们发觉,目前的教育方式已造成青少年十分被动、物质主义、渴望同侪注意。我们对他们的印象是一群只会吸收知识却不会深入思考、缺乏思辨能力的人,无法创造新知识,更不用说将新知识实践以造福人类。

“教育制度越来越偏重学术成绩,迎合经济需求,要学生挤身精英阶层,以赚钱的多寡来衡量个人成败。竞争取代了合作,年轻人的脑子里都是些自私念头,寻求个人满足,缺乏慷慨利他精神。求知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得益而非裨益社会。他们把享受,而非服务作为奋斗的出发。教育计划也多半倾向于表面的乐趣,讲究学习中玩乐,讨好学生有如儿戏。我们目前的挑战,是寻找一个平衡的教育方法,使下一代具备推进文明的素质和能力。”(注10)

从以上客观评析可以发现,“新式教育”实施多年,并没有带来令人骄傲的进步,反而衍生了许多令人担心的事物。侧重科技把学校变成了企业“人力资源”大后方,失去了启迪灵魂的作用。既没有“教”也没有“育”,只有“说明”和“指示”。

“新式学堂”走到这里,也就显得陈旧不堪。而“新式”教育恰恰是一路来被我们忽略了的美德教育和灵性认知,在现有的框架下适当地加入。让学子一方面向宇宙挺进,另一方面往内心探索,寻求物我的理性平衡。

科技教育在中国的起承转合没有落入极端化窠臼,国家也没有依仗新兴的科技势力搞殖民主义,科学与道德携手前进,互相陪伴,虽未完美,已给世界带来璀璨的希望,是历史上少数“令人惊喜的事件”之一。

科技虽是文明的主要物质力量,却不是越快越好,胥视道德力量有没有跟得上去。假如一个独裁者掌握了足以毁灭人类的武器,芸芸大众却是愚昧的一批乌合之众,那就注定要发生悲剧了。

中国文化底蕴丰厚,深入民心,科技起步又比西方迟了许多,在深感武力霸权的危害后,才轮到她发展科技。每在关键之处,历史的教训和圣贤的教育,总是及时监督、引导科技的发展和运作。

譬如中国多次宣称,她不会第一个使用核子武器,武器发展也不用于侵略称霸,只用于自卫和维护和平。这里体现了“协和万邦”、“天下为公”、“厚德载物”的传统思想。

从“百年屈辱”中苏醒后,东方雄狮也没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待曩昔的敌人,没有强迫弱国签署不平等条约。泱泱风度,来自于她的恪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则。在人类福祉的事业上总少不了她的身影。

又譬如,五四运动期间,蔡元培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这何尝不是“江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的演绎?又说:“取人之长,补己之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强调思想融和和集思广益态度,与西方一元论单边主义乃至技术封锁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种思想使中国能虚心学习“敌人”的“器物”,为己所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立于不败之地。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把它凝聚为一个自强不息的策略,逐渐形成有异于“西式民主”的“人民民主”机制。频密的交流磋商为科技发展奠定了左右逢源的沃土,于是迎来了弯道超车的捷报频传。“集中力量办大事”的雄心和自豪开始绽放。

在中国这个五千年文化不曾间断的原住民国家,爱国意识之强烈,非西方移民国所可比拟。许多人抱着回馈祖国的心愿出国留学,学成后放弃国外的高薪待遇和优渥生活,有些受到百般阻挠还是坚决回去那一穷二白的地方。钱学森、邓稼先、赵忠尧、尹志尧、南仁东是我耳熟能详的几个名字。“祖国”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无比美丽令人动容的词。有些没有看到祖国的强大,就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科学无国籍,科学家却是有国籍的”,科学家秉着这样的爱心打下了中国科技的基础,而国家也没有辜负他们呕心沥血的付出,把科技用于推动强国强民和民族复兴伟业。爱国意识继而延伸为更宽广的爱世界爱人类。“一带一路”是旧“丝绸之路“的复苏,“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古代大同理想的兑现,一脉相承,福泽天下。

所以,关于“港主时代”传统教育的书写和讨论,并不是要纠结多了那么几年或多不了那么几年历史,而是因为有这些深远的意义在后面。


注解:

1: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92-95

2:1910年,英殖民地政府委派Douglas Graham Campbell为柔佛政府顾问,对柔佛实施长臂管辖。1914年,柔佛纳入马来属邦,英殖民地政府直接介入柔佛事务。

3:1824年“英荷协议”签署后,马来半岛包括柔佛,归英殖民地政府保护,柔佛天猛公将首都从新加坡的直落布兰雅迁往柔佛,由于新首都地段当时还是由森林覆盖,天猛公鼓励华人和爪哇人前来开垦,开启了柔佛现代化页章。其子阿布巴卡就位后,继续推动现代化。

4:https://bahai-friend.blogspot.com/2020/09/blog-post.html《新山早期华教与宽柔历史补遗》

5: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36

6:温铁军:东西方文明的不同和西方灌输给东方的观念的反思。优酷。

7:1917年3月24日《振南报》,见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35

8:Bahai  on-line Library: Universal House Of Justice : April 2002- To The World Religious Leaders. Page 13李开璇译

9:https://bahai-friend.blogspot.com/2020/09/blog-post_22.html《对教育大蓝图的建议》

10: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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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回馈:


周锐鹏

唯有真才识春秋,敢教文屎下阴沟。

南陲非不毛,市井有卧龙。庆幸庆幸!

李开璇: 

哪里那里,邯郸学步,岂敢动大师奶酪。

Cm Chong

李先生在這方面,很有见地,希望有更多的論述,讓我們有新的史觀!

Cm Chong 野人献曝,莫要见笑。

刘益万

有人要发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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