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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到了午后,小郑觉得有份满足感。那一天是蛮有收获的,早上起来,压抑着心里的妄动,终于安稳地坐在电脑前,把一篇千来字的散文一口气写完。昨天下的决心,今天实现了,小郑觉得这是一次心想事成。 他身无恒产,惟这个多年来培养起来的驾驭文字的能力,是他最大的资产,也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个福气。他希望别人跟他谈写作,也喜欢看到别人注意他的作品,然而他的家人却跟那些拒绝文艺的一群人没有两样。他在家里是很孤独的,常常一整天没有任跟他讲话。他为了让家人注意他的存在,每天都做很多家务。他想把这门技艺传给孩子,但是每当谈到这个课题,都是以争论告终。渐渐的,写作和文学方面的谈话,成为一项禁忌。 但是他今天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听他讲几句,他们如果一直不能分享他的快乐,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应有的现象。他的书房墙角间,挂着一面嵌着艺术字体的镜框,写的是:Home Is Where They Love You,这时好像在注视着他。 茉莉花和小铁是在他写作的时候一起出门的,他在他们上车的时候才知道,茉莉花要去找惠卿嫂拔罐,放血,大概是血又浓稠了,这几天她嚷着肩膀酸痛。两母女出门后,小郑又写了几段,加了一个自觉幽默的结尾,肚子忽然就饿了,未到中午,他已经在旧区的饮食中心吃着爪哇面了。 他写的是一则发生在新年期间的故事,几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去拜访远地的一位亲戚。回程时,他们让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儿子驾车。姐姐们说弟弟自从考到了驾照,还没有在高速公路上驾过车,给他试试,父亲也不反对。 然而这少年驾得很鲁莽,一开始从亲戚家出来,就在一个拐弯处撞进路边一个大洞。车子剧烈摇晃一下,幸亏轮胎没有爆。父亲批评他几句,他却发起脾气来,说父亲啰嗦。这时路中央出现一堆废物,他故意让车子从废物上面碾过去。父亲这回大声骂了他几句,他却不依,忽然把速度减到乌龟般缓慢。父亲“啧”了一声,他又忽然猛踩油门。大家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讲话,担心不小心刺激到他,酿成车祸。幸好这时遇到大赛车,小伙子无可奈何地跟着车龙慢慢驶。在长久的无聊中,几个年轻人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营造一种轻松的感觉,小伙子也感受到了大家的爱,最后他自己主动道了歉,承认自己不能接受批评。 小郑回到家的时候,茉莉花和小铁已经在餐桌旁边,茉莉花看着手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手机传出一个女子在做直播的语音。小铁面前打开着一台电脑,她在看一出戏。小郑泡了一杯咖啡,坐在桌子另一边,茉莉花

公园

在公园的进口处,小郑遇到老郑。小郑说:“这么早就来了吗?” 老郑说,“很久没有来了,今天想到,就出来了。” 寒暄几句之后,小郑说:“烟戒了没?” “还没”,老郑说,摇摇头,给小郑看他口袋里的一包烟。 小郑沉吟片刻,说:“你对这个东西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郑说:“都这样老了,还要那么辛苦干嘛?顺其自然好了。” 老郑并不太老,接近70,小郑也并不年轻,小他5岁,公园里的一帮朋友,为了鉴别这两个姓郑的,把比较矮小、样貌老成的那个叫老郑,高瘦黑发的一个叫小郑。 小郑喜欢下棋,老郑喜欢看棋,公园除了体力运动,还有脑力运动,这要归功于小郑。 有一次,小郑问太平老刘,“你喜欢下棋吗?” 太平老刘说,“喜欢,但是我棋艺太差,恐怕跟我下你没有乐趣。” 小郑说:“不要紧,大家玩玩而已。明天我带棋盘过来,你一定要来哦。” 于是接下来的傍晚,夕阳辉映下,雨树旁的石礅上,便有一群人展开厮杀。 有位老伯,公园的朋友们叫他“广西佬”的,每天都要负责栽送孙子去补习,趁着一送一接的空档,也来这里聊天,偶尔加入战局。 棋局越来越热闹,不久,又多了两个光头佬和一个斯文的中年人,口头上互相礼让,杀起来却毫不受软,有时候还起小小的争执。偶尔,棋盘边站着一个友族小孩或成人,满心好奇地问长问短,才知道象棋也分中国和西洋。 老郑却是一如既往,从不下场,只在场边看,充当两边的军师。 疫情过后,这个景象不再出现了。广西佬肝癌去世了,太平老刘怕死怕得要命,担心公园人多被传染,再也不敢出来。 小郑也不再把棋盘带来公园,但是这里他还是每天报到。大多数时候,独自一个人绕着公园的慢跑道疾走。老郑却是偶尔才出现。 最近一个礼拜,每逢下午都下雨。这天,好不容易出现亮丽的阳光,雨树的影子投在他们以前下棋的石礅上,小郑的心情也特别愉快。 “你知道尼古丁是什么东西吗?”慢跑道上,小郑问旁边的老郑。 “你也拿这个东西来吓我吗?”老郑说:“我老早就跟它同化了!如果你要我把肺里的尼古丁全部吐出来,我恐怕马上就要躺下,去见广西佬了。” “哪里听来的怪论?”小郑说。两个人于是针锋相对地谈了各自对尼古丁的意见,小郑觉得无味,把话题一转,说: “你家里的人不在乎吸你的二手烟吗?” 老郑说:“怎会不在乎?我老伴直接跟人家说,家里有个烟鬼,所以屋子里没有一刻不乌烟瘴气。我女儿说我不尊重她的人权,妨碍她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我的小儿子十几岁人,也跟着

启蒙者

小郑最近写作十分卖力,坐在书桌前书写的态度很优雅,时间也比平时长了许多。家务也还是照做,却做得更加乐意,洗碗、抹地板、煮饭、晒衣这些惯常的作业,他一下子功夫就解决了。一个七老八老的阿伯,手脚的利落不逊年轻人。剩下的时间也不怎么看手机,而是坐在书桌前奋笔直书。 自从写下了一段睿智的独白,小郑对于写作就不再是盲无头绪,而是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精力也突然增加了几成。这件事,静悄悄地发生在一个退休老翁的身上,除了他的朋友吴木,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 那段话是这样写的:“成为这个时代的发言人和启蒙者,好比卢梭成为他的那个时代的启蒙者,记录这个年代和未来年代人们正确的生活态度。” 这样的句子,他以前想都不敢想,仿佛看到许多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一个狂徒!”然而再封闭的心灵也有打开的时候,昨天看了一个介绍思想的视频,孤儿卢梭竟然能够成为一个划时代启蒙运动的先驱,觉得自己可以跟卢梭看齐。 他以前读过卢梭的《爱弥儿》,很惊讶作者能够对普通的事物作出那么深刻的分析,等到他自己也搞创作的时候,早已忘记了那次经验,直到他看了介绍卢梭的视频,那感觉才重新出现,并在他心里产生一种奇妙的化学作用。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能透过对生活的观察,写一本像《爱弥儿》那样的书。 他看得见现代了生活的许多毛病,这些东西正好是书写的对象,但是他的看法跟主流的意识不相容,正如卢梭的见地为18世纪的法国社会所不能容忍,然而把这些写出来,难道不应该吗?他终于问了自己这么一个聪明的问题,并发现自己缺乏卢梭那种直言的勇气,而是迂回地做了些许表达,担心被人取笑。原来那句“狂妄”的评语并不是别人讲的,是他自己虚构出来的。 小郑从来没有按照《小说创作技巧》之类的指导搞创作,而是写下大量日记式的观察,天真的以为把资料凑合起来,就能够成为一本巨著。然而他后来发现,那些东西太凌乱了,自己根本读不下去,也想不出它跟创作之间有什么联系。于是搁下,不写了,笔记本丢弃在一个角落,不敢触动。  “如果有一天,”他跟吴木说:“你去台湾旅行,车子走在路上,忽然地动山摇,连驾驶盘都把握不住,你会想到自己在这个地球上,曾经做过些什么事情吗?还是很遗憾地说,你想做的东西都没有做好,却为那些对你没有感情的人忙碌。你要这样为自己辩护吗?” 吴木觉得,小郑还是很在乎他的没有被利用的笔记,就说:“最好不要有遗憾,现在还有机会,不要放弃。” 小郑从朋友那里,感受到一股

历史看板的故事

会长先生最近读了一本历史著作后,心血来潮,觉得会馆只是办些联谊活动,未免过于狭窄,应该增添一点儿文化气息。几个理事商议后,便在会馆的东墙,钉上了一个看板,将新山历史做了个简介。这是会馆第一次对过往的先辈们,致以如此郑重的感谢。 这看板是由会长先生的一位开广告社的老亲做的,会长先生见上面一排4张黑白先贤照片,仿佛在那里关注着会馆的一举一动,下方有印刷精美的文字说明,整个大厅立即多了一层历史的氛围,心里十分畅快。他跟总务说,趁自己还是主席,或许可以在这大厅搞一场历史讲座,也算是一个历史性突破。 某日下午,会长先生跟一群朋友来会馆唱卡拉OK,其中有位是某校友会秘书,这位仁兄进到了会馆大厅,对着那历史看板瞪了良久,然后取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他啥也没说,会长只当他是真的很欣赏这幅历史看板。 不料,过了没几天,这历史讲解图就在出现在自由媒体,而且遭到很多人的讪笑。它首先出现在本地历史学者安公仔的脸书专页,后来出现在好几个群里。安公仔用轻蔑的语气写道: “这是前天一位新山的朋友发给我的,照片发来的是新山某家大型会馆的历史看板,里面的书写很离谱、不负责任、非常草率。 “首先,我们的新山文史界几时找到义兴领袖陈开顺的照片?看板贴出的照片,说该人是陈开顺,其实错得很离谱!那是新加坡潮人殷商佘有进的照片。大家随便上网就可以看到这个错误,是不是很离谱? 哎,可悲的文化新山!”  “第二,看板第一段文字,基本上是抄自我20年前的一篇论文《柔佛客家人发展史》。这是我2006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不是说不可以抄,但该会馆要抄也应该先问过我,至少列出文章的出处。我这篇文章是在2006年写的,提到柔佛古庙‘客社众信’于1874年(同治13年)有面牌匾“极德咸沾”,留存至今。自然是迄今“130年前”,今天你要“抄袭”,怎么连“130年前”也照抄不误?至少你用手指算一算,就知道,应该是‘早在140多年前。’” 会长先生心里凉了半截,看到贴文下面各种揶揄的声音,会馆被人当笑柄,才知道新山文史界的一批人,原来是这么难缠的。难怪有人把他们叫做“文屎人”,就是“搅屎棍”的意思。 正踌躇间,华社统筹机构前主席陈先生打来一通电话,说看到安公仔在自由媒体这样“酸”你们,觉得很不服气,特别打个电话过来慰问。 陈先生说,他记得早几年前,华社统筹机构成立了一所学院,并设立了一个20万元的研究基金,给这所学院做研究,收集华社史料

男仆

                                                                                             1 小郑那天又挨了茉莉花一顿骂,还是关于钱财的老问题。她去了一趟她父亲的家回来,想起以前的旧事,想着想着就生气了。 她想起小时候被父亲“虐待”。大考前一天,同学们都在家里温书,父亲却要她去菜园里种西瓜。她哀求父亲让她留在家里,他却不依。她觉得受了委屈,只因为她是女的。心里决定,将来一定要赚多多钱给父亲看。她的丈夫是同情她的,鼓励他考大学,后来又支持她当经理,可是她觉得,他自己却不够奋力工作。她于是把满腔不满发泄到他身上。 茉莉花脸孔阴沉,眼神凶煞。孩子们避开她,小郑也静静的不敢出声。小铁无缘无故被呵责了一顿,命令跪在她前面。茉莉花却不看他,只顾自己玩手机,一面说:“你告书我,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小铁苦着脸,低着头,不假思索的说:“我以后不敢打电玩了,我会努力找工作的。”茉莉花说:“你要做个榜样给你父亲看,不要在家里做个无赖。我们家里已经有一个了,我不要看到第二个。” 小郑刚好走下楼梯,听到这句话,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她借题发挥,说给他听的。她疼爱小铁,因为他是男的。她跟她父亲一样,重男轻女。她批评父亲轻女重男,可她自己不知不觉也变成那样。 小郑知道,她不会跟儿子过意不去,这是用他来过桥。果然,小铁等她气消了,自己站起来,走开了。茉莉花也不理他。小铁还是会如常的每天沉迷电玩,他也知道。 桌边坐着柳儿,小郑的大女儿,一脸无辜的样子。看见小郑,便说:“爸爸,妈妈有事要跟你商量。”就不说话了。 小郑坐下,寻思一会,说:“又有什么事情使你不开心了?” 茉莉花说:“我决定了,过几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跟我父亲住。我先声明,我是不会给家用的,你们自己解决。你们吃我的用我的,一直依赖着我。工作不做。有工作也不跟我商量,就辞掉。我要让你尝尝,没有我的日子,看你们怎样活下去?” 小郑说:“家里刚刚装修好,你就要离开了吗?” 茉莉花大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装修吗,虽然你反对?就是要把我的退休金花掉,免得以后你又来骗我的钱!” 小郑叹口气说:“你又去想那些旧事了。以前那笔贷款拿去投资,是我没有预料到,有政府保障的机构也靠不住。但是有跟你商量过的。我的公积金也全部完蛋了,损失比你的还多。那时,柳儿在

访客

 1.信 某个週末的晌午,梁士光在他的小房裡踱着方 步。朝西敞开的大窗不时迎来一阵凉风,把头顶上散发下来的热气吹散。他在凉意中感到辰光催促,便想起那封还没有写完的信。 室子一角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上有本硬皮的玛莎路德传记,英文本。他一面阅读一面用一枝黄色彩笔将重点划上颜色,这颜色渐渐的成为他心图上斑烂的线条,玛莎路德忘我的脚步在这线条上留下她服务的痕迹。梁 梁士光昨晚在这桌边阅读这本书,一直读到眼睛疼得吃不消,才把书合上去睡觉。他的床在桌子旁边,张蓝色的纸笺被一个席镇压住。 客厅又小又暗,只有角落裡一株逐渐枯萎的铁树移到阳光的户外,那是房东种在角落裡的一棵植物。房东出去收废纸去了,底层客厅裡塞了几个木橱和一张桌子,再度激起了他把人也放在阳光下的志愿。 他的写信计划是最近才开始的,他在坊间买了几本少年杂志,从笔友栏上抄下一堆名字,然后逐个给他们写信。他的朋友不多,只好通过笔友栏寻找。 他的信中没有无病呻呤的东西,也不玩弄感情,跟他的为人一样,严肃谨慎。他所着眼的都是生活的现实,人生的体验,也批评不良的时尚。有些事,他儘管掌握得并不好,但是写来一丝不苟。他对文字仔细推敲,深怕少年们读不懂,这使他非常疲倦。 每天下班后,他就把自己锁在酷热的斗室裡,钢笔不停挥动,手心都写出汗来了。不久,他的桌上就堆了一叠厚厚的不同颜色和笔迹的纸笺。这些少年的覆函,是他服务社会的成绩。 他这平平凡凡的人,在任何方面都平平凡凡,唯有这些书信,或有在大众面前提一提的价值。两个月来,他热诚地投入这种新奇的服务中,每次放下笔,都向自己发出一个骄傲的笑。然而,他本来有神经衰弱,这一次紧张的操劳更使他受不了,耳朵裡常有一个蚊子般的声音在叫了。 房间另一端放着一架收音机,叽哩咕噜的独个儿不知在讲些什麽。运动鞋在收音机旁,散发出一股汗酸味。梁士光是一个很特别的笔友,他的信裡都是些教导人的东西,他以一个大哥的身份,给和他通信的少年各种人生的指导。这是他服务社会的方式,如果他的信能驱除一点儿不良的社会风气,他就算达到目的了。 他第一次给一个叫雪羚的女孩子写信,是在两个月前。她在笔友栏中表示喜欢交友、思考和阅读,她也住在吉隆坡,大家是街坊,有更多同样的话题。梁士光坦言,他是个满嘴髭鬚的三十二岁青年,但是年龄不应防碍他和少年人交朋友。十天后他果然收到雪玲的回信,后来她又给他写了三封信。 她的信也和其他人的信一样,总是

人不如蛇

  脑子一旦进行自转,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地球的自转速度是每分钟 27.8 公里(赤道),他脑子的转动差不多也是那麽快,一面旋转一面将各种尴尬倒霉的事一一投射在心幕上,像个旧式的投影机。一个人有了一间公司、一个计划、一叠账单和一个生意伙伴,头脑就会被启动,进行自转。 这旋转可没带来四季更迭的景象,在那明明灭灭之中,他看到的尽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景。怪就怪他太认真,别人做经理他也做经理,别人轻轻松松就把一大盘业务理得头头是道,他埋头苦干终究是作茧自缚。 江湖术士说他的名字的中间有个 ” 旋 ” 字,这是一个平凡人取名不随便用的字,不是大好就是大坏, 25 岁以后他的运程就转到这个字上面,对天才倒是相得益彰,对平常的人物则往往承受不了这旋动飞跃的冲击,往往身与石俱焚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情况可以用一句常话来形容:滚动的石头没有青苔,光熘熘的把身体上的东西全都转掉。 他忽然明白,何以有些经理不回家,而是从高楼上的窗口跳下去。世间俗物可以把一个人逼疯原来是这麽一回事。他未满 26 岁就嚐到了将疯未疯的滋味,也许是个福气,煞住了将来使人变疯的魔头。落点儿头髮和变疯相比,算得了什麽?只是这旋转害得他好苦,有如被捲进一道漩涡里,漩涡底下一条无底的隧道,也许那就是他在尘世上最后的一个地方。 对面街一面广告牌子突然熄了灯,他也将桌上一台小型电视按熄,渴望经常发生的停电这个时候再发生一次。整栋楼一团漆黑之际,他将从抽屉里摸出一根腊烛点亮,放在走廊上。学生、老师和职员们便随着微光沿着楼梯走下来,一直走到下面的街道上,在学院的大招牌下散开。招牌上的字黑暗一片无人认得出,他们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痉孪和愁苦。 黑色的执行人大椅可以让人换成半躺的姿势,他的生意伙伴真不该给他买这类教人懒散的椅子,加速他的沉沦。对于那位一意孤行的生意伙伴,他的感情早已由爱生恨,对这椅子却不怎麽厌恶。这时,他整个身体的力量全压在它的靠背上,把它压成最低的位置。一面背脊使力,一面竭力煞住那旋转的轮盘。果然成功了,脑子里有一阵子空灵,于是他想到了蛇。 一想到蛇他的旋转就停了,并着迷地想着这没有脚的动物。被业务磨得呆板了的思想,意外地得到了一个飞升的机会。并不是差点儿被蛇咬了,神经过敏起来,而是情感被这皮鞭似的东西抽了一下,坠入一种地狱式的思绪里,教人难耐的像个抓不掉的痕痒。 他认定那件事的发生不简单

拒掘金山的人

  马共结束武装斗争之后第五年,相信耶稣将从云端徐徐降临这多灾多难的世界的千禧年学者们,在卡梅尔山麓已等待了 150 年,仍没见到那位应诺者的现身。那年,日本真理教半盲的教主麻原彰晃被控上法庭,因涉嫌唆使人在东京地铁站放毒气杀害无辜,后来被定了死罪。同一年,已提倡多时的华社丧礼简化运动,变成了一枝吹不响的笛子。他的父亲最害怕的一件事,便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许多人在他的相片前面弯身鞠躬,接着奉上几枝香。一个喃呒佬在唢呐的推动下,半闭着眼睛,手里摇着一个小小的铜钹,反反覆覆地唱着一支哀怨的送魂曲,把他阴间的生活描绘得富贵豪华,可怕少了阳间的妻子儿女的陪伴。这在阴阳界飘扬的曲子一部分来自师承,另一部分为他自己的创作。 所有的弹奏和酬唱真是一个 ” 悲 ” 字了得,他儘管不想让自己太悲哀,然而花钱请来的这批喃呒佬,却一个劲的从这个主题发挥。妇人们流下了眼泪,男人们露出悲哀的神情。唯被冷落在牆边的小孩,却不知道这是怎麽一回事。玩着玩着,竟发出了短短的笑声。于是立刻遭来叱喝,叫不许笑。 一条红色绢布为死者的遗照装上了边。一个主持人摆了老半天,才把它摆正在纸屋的中央。相片边有个眉目清秀的善才童子,握住一根细竹,细竹上系着一面纸笙,写着 ” 南无阿弥陀佛引路接灵魂往西天极乐世界 ” 。喃呒佬驾着他的载货卡车来到时,只一会儿功夫就弄好了这样的装置,真不是那帮光会讲不能做的乡村父老能望其项背。 他站在那则刚贴出来的讣告前阅读,它写道: ” 道士深入地府,(希望你不再回来,他心里想。),查出亡魂是在 7 月 13 日丑时由东北方回返;魂高丈二,由畜道(我想你也是的 )轮迴托化往生。 ” 人们把帛金交给一位父老,这人点算了之后,用捉毛笔的手法捉住一枝钢笔,在一本簿子上用中文数字记录下来,从右到左一条一条写得一清二楚,这是丧礼重要的一环,这代表了村民们对死者最后一丝怀念,而他们并不想举办任何形式的追悼会。追悼要花很多的思想,出点儿帛金却简易得多,在那个年代,思想是件痛苦的事。为了逃避这种痛苦,有些人当着喃呒佬的面前就刷起了纸牌。 一个主理厨务的女人嚷着少了两隻鸡。本来有两隻作祭拜用的,给不小心斩了,煮咖哩。三牲缺一,怎麽办?差去镇上买杂货的帮手还没有回来,他自己又走不开。他为自己的疏忽,导致仪式不能顺利进行而骂自己大意,因向那位主理仪式的妇女说,他头一次做这种事

  邹老师说,今天天气欠佳,不必晨读,但是周会照常举行。老师一进班就检查作业簿,叫没有交作业的同学自动站出来。         她说,没有做功课的理由很多,但是没有听清楚老师的交代,不是理由;懒惰不是理由;不会做功课不是理由;家里没有人问不是理由;没有时间做更不是理由,因为今天是星期一。以上的理由她不要听,如果生病,则必须出示医生发的病假单。然后她说:       “ 没有交作业的同学们必须去砂劳越,医懒惰病。 ” 刘晓凡立时张大嘴巴,做出惊骇的神情。考第一名的小薇也睁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那群课室生态怪声连连,作出各种反常的动作,好像大难临头的模样。 他们纷纷打开书包,往里面掏出各种作业簿和练习本,一阵悉悉嗦嗦的翻书声。晓凡把沉重的书包放在椅子上,拉开拉链,取出七样功课,有马来文理解、地方研究作业、书法、小星星杂志上剪下来的数学题、英文听写更正、华文成语填充和一篇看图作文。她翻到刚做好的一页,摆在桌子上等组长来收,觉得松了一口气。要不是昨晚母亲陪在身边,死撑着睡意把功课做完,今天恐怕得去一回 ” 砂劳越 ” 了。一转头,她看到后座的吴浩才像隻呆木鸡,嘴唇上留下牙齿印。 “ 怎麽啦? ” “ 借我抄你的马来文好不好? ” “ 组长都在收簿子了,你才要抄? ” “ 我不会做,晓凡。不是我不要做。 ” “ 不会做跟老师说嘛! ” “ 我不敢,晓凡。 ” “ 我昨晚做功课做到 12 点才睡呢! ” “ 我不是偷懒! ” 浩才辩说: ” 我真的不会做,家里没有人教我。 ” “ 老师说没有人教不是藉口呀,你为什麽不打电话问同学? ” 晓凡说着,把她的簿子递给浩才: ” 你快点抄吧。 ” “ 你叫组长不要记我没交功课好不好?组长跟妳是好朋友。 ” “ 不可以,老师说我们要诚实的。 ” “ 晓凡, ” 浩才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低声说: ” 我们互相交换簿子好不好?你拿我的,我拿你的,老师不会罚你的,因为你是好学生。 ” “ 我才不要! ” 晓凡喊道: ” 你想害我! ” “ 我不是想害你, ” 浩才申辩: ” 老师说过,只犯一次错误的同学不必去砂劳越,你不曾犯过错,怕什麽呢? ” “ 我才不上你的当! ” 她不理会浩才了,想栽祸给同学的不是好同学。组长走过来,把簿子一本本收了上去,叠成几堆放在老师的

一杯淡茶

他俩在店里喝茶的时候,有位沿街兜售的中国女郎出现在走廊上。他见她揹着一个大皮袋,手里拿着一尊济公泥凋,手腕间缠着许多天珠项条,有点儿气喘的走进店内。 她稍站定,用眼睛扫视店里的人。她肤色黝黑,他猜想她是个乡下人,跑到这遥远的都城卖东西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当她看他的时候,他没等她开口就说: ” 刚才我看见你卖东西给那个马来鞋匠。 ” 她说: ” 没有呀。 ” 不安写在脸上。 “ 哦,刚才有个女人蹲在走廊上,向一个马来鞋匠卖东西,很像妳,原来却不是。 ” 她笑笑,打量着他。他正在跟一个朋友谈话,这样问也许只是顺口熘,他不像一个别有企图的人,她想。也许,他只想找个新鲜的谈话对象。 她改口说: ” 没错,是我。费了好一番唇舌,还好,他买了两片鞋垫。 ” “ 两片鞋垫卖多少钱? ” 他的朋友问。 “ 两元,够不够便宜? ” “ 真是太便宜了,妳们哪里找来这样便宜的货? ” 他的朋友忙说。 “ 我想我不会认错人,妳这粗布长袖衣装扮,在这城里算是罕见了。 ” 他说: ” 最近常有中国妇女来这儿卖东西,妳算是这个潮流的先锋队。怎样?今天的运气如何? ” 她摇摇头。他说: ” 天气这麽热,坐下来喝杯茶吧。 ” “ 不必了。 ” 她简短的说,有些儿动容。把东西哗啦啦放在一张旁边没人的桌上,疲倦写在脸上。 他瞧着她的脸。 ” 过来喝杯茶吧,喝杯茶没事的。 ” 她略略迟疑。对于过度热情的人她免不了心生提防,但还是走了过来 ,坐在圆桌的另一边。他站起来把一小杯茶递到她面前。 ” 喝一杯淡茶没事的,你难道不敢喝我的茶? ” 她陪罪似的笑笑,说了声 ” 谢谢 ” ,提起杯呷了一口。咖啡店里人多声杂,他的话有些她听不清楚。 他听出她的语音中夹着浓厚的福建省地方口音。 “ 不要把东西放在桌上, ” 他命令似的说: ” 免得待会儿你转过头去,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 “ 哦, ” 她立刻站起来,把皮袋、济公和天珠搬来放在他的这张桌上。 “ 妳以为这里是妳的乡下? ” 他说。 “ 我还不习惯这里,麻烦的事情真多。 ” “ 我见妳马来文不灵通要在纸上划东西就知道准是中国来的。要是遇到一个做官的,马上就可以把妳捉起来。那时妳可真是血本无归。 ” “ 介绍我们来的那个人都没告诉我们这些事。 ” “ 那妳自己得弄个明白。

捉人

   我本是这城中一名过客,在这里过了五年采访生涯之后,变成了半个社会问题专家。我的评论每一篇都有力地质疑政府解决问题的能力,表扬正在抬头的民间力量。我说: ” 民众意识正在抬头,政府的角色一天天缩小。未来的社会必然是一个全民参与的公民社会。 ”    “ 有人在彩虹花园第二巷喷蚊油,我们去把他们捉起来。 ” 我坐在电脑前打一篇稿子,同事艾门生提了个相机走过来,说有工作要做了,有几个喷蚊油的人,在附近住宅区内招摇撞骗,主任叫我们过去看个究竟。他说,通风报讯的居民还是我们报界的朋友呢。 这该是第 101 次接到这类消息了吧!耳熟能详的故事:骗子冒充市政局官员,穿上类似执法人员的深蓝色制服,一到篱边就大声嘶叫,猛击锁头,凶神恶煞的向屋里的人喊: ” 我们是来喷蚊子的! ” 接着用手指比个价码,叫给钱,好像每家每户都欠了他们一笔债似的。 要是见到妇女老人,他们习惯性地气焰嚣张开口讨个 150 元。很多人被吓坏了马上掏钱包付钱,有些真的没有这麽多钱,有多少他们都拿多少,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价码,随即另一个人便踏进来放一团臭雾,最重要是做到快而准,绝不囉囉囌囌的解释。谁要是不给,他们就恫言查屋子,说查到一隻孑孓的话,就要被政府罚款两千元,再不给就等着坐牢吧。 遇到有见识的人,或无动于衷面不改色之辈,他们知道吃不过,也不多缠,马上转移阵地找寻另一个猎物。他们十分清楚,城市人都是各自为政,很少居民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们。 我在报上揭发这类骗案,已不下十宗,还是有人一次又一次上当被骗。不知是骗子了得,还是人民愚蠢。也许骗子并不了得,大众也并不愚蠢,只是社会少了什麽重要的东西,使人显得很无知,给骗子很多的机会。 骗子今天在东边出现,明天又在西方肇案。有些人惧于他们的如同警察般的穿着,有些人怕了他们的淫威,有些人因为语言不通,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宁愿任由宰割。还有的家里请了个非法女佣,以为官员来查,怕惹上窝藏非法外劳的罪名,敢快把一笔钱送出去消灾解难。 就这样,市民们成为骗子的俎上肉。骗子拿了钱,连一声交代也没有,也不管人家家里是否有老人小孩,一团毒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喷过去。人要是没给毒蚊盯死,恐怕要给这些骗子的毒雾活活薰死。没过几天,蚊子又在屋里飞了。好像骗子,走了之后又再回来,躲躲藏藏,闪闪缩缩,欺善怕恶,为了贪图血腥的味道,顾不了被人一巴掌打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