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老师说,今天天气欠佳,不必晨读,但是周会照常举行。老师一进班就检查作业簿,叫没有交作业的同学自动站出来。       

她说,没有做功课的理由很多,但是没有听清楚老师的交代,不是理由;懒惰不是理由;不会做功课不是理由;家里没有人问不是理由;没有时间做更不是理由,因为今天是星期一。以上的理由她不要听,如果生病,则必须出示医生发的病假单。然后她说:     

没有交作业的同学们必须去砂劳越,医懒惰病。

刘晓凡立时张大嘴巴,做出惊骇的神情。考第一名的小薇也睁大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那群课室生态怪声连连,作出各种反常的动作,好像大难临头的模样。

他们纷纷打开书包,往里面掏出各种作业簿和练习本,一阵悉悉嗦嗦的翻书声。晓凡把沉重的书包放在椅子上,拉开拉链,取出七样功课,有马来文理解、地方研究作业、书法、小星星杂志上剪下来的数学题、英文听写更正、华文成语填充和一篇看图作文。她翻到刚做好的一页,摆在桌子上等组长来收,觉得松了一口气。要不是昨晚母亲陪在身边,死撑着睡意把功课做完,今天恐怕得去一回砂劳越了。一转头,她看到后座的吴浩才像隻呆木鸡,嘴唇上留下牙齿印。

怎麽啦?

借我抄你的马来文好不好?

组长都在收簿子了,你才要抄?

我不会做,晓凡。不是我不要做。

不会做跟老师说嘛!

我不敢,晓凡。

我昨晚做功课做到12点才睡呢!

我不是偷懒!浩才辩说:我真的不会做,家里没有人教我。

老师说没有人教不是藉口呀,你为什麽不打电话问同学?晓凡说着,把她的簿子递给浩才:你快点抄吧。

你叫组长不要记我没交功课好不好?组长跟妳是好朋友。

不可以,老师说我们要诚实的。

晓凡,浩才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低声说:我们互相交换簿子好不好?你拿我的,我拿你的,老师不会罚你的,因为你是好学生。

我才不要!晓凡喊道:你想害我!

我不是想害你,浩才申辩:老师说过,只犯一次错误的同学不必去砂劳越,你不曾犯过错,怕什麽呢?

我才不上你的当!

她不理会浩才了,想栽祸给同学的不是好同学。组长走过来,把簿子一本本收了上去,叠成几堆放在老师的桌子上,然后在一份组员名单上打勾打叉。浩才的名字旁被打了两个叉。他没有做数学,马来文理解题也有两页空白。

班长和一名组长把一大叠簿子搬到二楼教师办公室时,吴浩才听到邹老师第二次叫没有交功课的同学站出来,便走到黑板前面。另有四位同学也站了出来,其中一位是班上的懒惰王陈宜杰。陈宜杰从来不交马来文作业,老师一进班就把他赶出去,叫他站在走廊上。他的马来文作业越积越多,似乎永远做不完,也只好这样天天被放逐到走廊上。

邹老师查看了组长交上来的报告,没说什麽,叫他们回去排队。

他们在走廊上列队,男同学的白衣短裤和女同学的白衣蓝裙大都褽得整整齐齐,晓凡嗅到同学们身上发出来的微微的衣香和髮油的气味,融化在一片宏伟的松涛声中。每一位同学的脸庞都明洁亮丽,冷风使他们精神抖擞。

风挟着白濛濛的水气,近处一个新村罩在一片氤氲的晨雾里。晓凡搓手取暖,浩才站在她旁边,在看手心上和手臂上的几条鞭痕。

上週五,浩才被老师打了27鞭的情况她曾经向父亲细细地描述,对这几道鞭痕十分熟悉。她最不明白为什麽发回去的考卷没有给家长签名,也要挨鞭。老师教导同学们要有爱心,但是老师对她们却似乎很残忍

吴浩才因为数学、道德教育及华语考卷没有给家长签名,被打了十下掌心。邹老师叫写我是懒惰虫三页,他只写了二页,又被打了五鞭,还被罚多写三页。电脑班每月必须缴费十元,浩才迟了一个星期没交,老师打了他两下手心,叫他切要记住向父亲要学费,不然明天还要挨打。

最后一课是马来文课,他有五题听写错误没有订正,每题二鞭。晓凡见他对藤鞭已不再从容,不断换手,一下左一下右,老师打最后一鞭时他忽然把手抽回。老师打了个空,盛怒之下,把藤鞭扫向他的手臂。吴浩才的圆脸胀得通红,仍然不哭。她估计浩才那天内被打了一共27鞭,和陈宜杰挨的鞭不相上下。

被打的地方模涂了,只剩下一条淡淡的暗青色的痕迹,像肉里浮现出来的几条青筋。

还痛不痛?

他想起藤鞭打在皮肉上灼热感,忍不住问浩才。她可还没有忘记他想出来的那个诡计。

怎会不痛?你知道卡米路老师的藤鞭是最粗的。

细的藤鞭打人才痛呢!小薇插嘴说。她成绩顶呱呱,却也不曾和藤鞭绝缘。

晓凡上幼稚园的时候很向往小学的生活,现在一年级没唸完就对小学产生複杂的心情。她现在唸五年级了,在学校里很活跃,参加的活动很多,老师也很好,可以和她们开玩笑。但是她不明白,为什麽老师要把藤鞭带在身边?而这东西总是破坏他们和老师之间的感情,一看到它所有想说的话便又往肚子里吞。

譬如她想问老师,为早已懂得的东西还要一写再写,一抄再抄?为什麽学校有空节时,老师也不允许他们做家庭作业,一定要留到回家才做?为什麽还没有教的功课不可以先做?一定要等老师教了才可以做?她不明白,作业少做自然不对,何以多做了也要被打,被令擦掉。她也问,为什麽她所喜欢的音乐课和体育课都不上音乐和体育,而是拿来教考试的科目?考试真的那麽重要吗?

藤鞭是老师的帮凶,它的叫声比老师的骂声还要尖厉、刺耳。他们为了逃避藤鞭,往往大家合作起来撒些小谎,故意不举报那些没有交作业的同学。

每位老师都有自己的藤鞭,有的不只一根。有两位临教本来没拿藤鞭,上任不及一个月,就都有了。晓凡看她们拿藤鞭的样子,猜想她们已对它爱不释手。

她只要看看桌子上藤鞭的粗细长短,风格和特色,就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卡米路老师的藤鞭是夜市场买的,他总是选最粗最大的来买。他进课室时把藤鞭握在胸前,高举过头,晓凡觉得那样子颇像个铜乐队的指挥,高举着他的指挥棒走进来。这是他供奉藤鞭的特殊仪式,同学们看了好笑却不敢笑出声音。他教书时藤条刻不离手,有时把它按在背上推呀推的扒痒。

班主任邹老师喜欢细的,打人又快又狠,挟带着一道风声,像一把刀砍下来,每一次都被砍掉几根手指。她还有更可怕的一招,就是不打手心,打手背。

数学老师吴成有三条藤鞭,每条都在尾部黏着红色的胶纸,挥动时像飞舞的金蛇,随时把人狠狠地咬一口。他教书很认真,晓凡也爱上他的课,但是他脾气坏,喜欢打人。晓凡曾有一次忘了在作业簿上写日期,掌心就被抽了二下。她一想起他的藤鞭就分心,一分心头脑就死板了,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数学一直没法拿特优。

美术老师刘老师有一条尾部开叉的藤鞭,这条柔软的东西是她的一个教具,可以弯成各种弧形。她把它拗弯了教同学们画弧线。她不打人,只打桌子。

邹老师不公平,只打男生,不打女生。小薇是女生,却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我不怕老师打,我怕她骂。晓凡说:打人只是几个人被打,一下子就过去了。骂人才怕人呢,有吵没吵的全都要忍受,没完没了的。上星期一她有三节华文课,她竟骂了二节,到第三节才开始教书。

她爱把我们跟别班的同学作比较,好像我们一无是处。小薇说。

糟了,晓凡忽然睁大眼睛:老师看见我们了。      

她在哪里?小薇颤声问,转头四望却没有见到邹老师,才知道被骗了。晓凡已掩嘴在笑,小薇便伸手去捏她的鼻子。

闹过了之后,晓凡对浩才说:浩才,我教你一个办法,等会儿你站上去的时候,你躲在国旗杆的后边,校长不会注意到的。

可以这样吗?

怎麽不可以?

哦。

如果国旗像现在这样没有升上去,你就可以用国旗包住身体。小薇说。

巡察员团长叫立正唱国歌,他们便站直身体,齐唱国歌。唱毕,校长苍老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过来:各位同学,我发现有很多同学不交功课作业,要不然就是迟交,这是一种非常坏的习惯,知道吗?父母亲辛辛苦苦赚钱,送你们来这里唸书,你们千万不可以懒散哦!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悲伤,最后吃亏的是你们自己,知道吗?再说,本校县级排名已从第五位降到第七位,如果同学们不努奋力求上进,明年可能降到第十位第十一位,我们恐怕要变成全县最差的一所学校了。此风不可长,我们今天要处罚一批不交作业的同学,希望他们改过,也教其他同学们得到一个警惕。

说话间,风刮个不停,越刮越冷,天空一片惨白。一朵浓雾迎着同学们飘来,背后的油棕园若隐若现。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传过来: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体罚,我们接到家长投诉,说老师打学生打到手心红肿,不能写字。因此,我今天不要公开鞭打,我要这些同学们也到台上来威风威风一下。

接着,训导主任一口气唸出了13个名字,晓凡旁边的浩才一缩头,就跑到台前去了,陈宜杰跟在后面。一批同学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第一个上台。最后拥成一团都上去了,站在校长旁边。校长拿着藤鞭逐个问是哪一班的,叫什麽名字。每人拿住一面牌子在胸前展示,牌子上写了一排毛笔字。雾太浓,她伸长脖子往前面瞧,却看不清楚牌上的字,只觉得他们好像在演戏,倒也蛮好玩的。

她隐约看见吴浩才站在一面旗杆背后,旁边站着一位比他高大的女生。正想再瞧多几眼,有同学嚷了起来。原来,又飘来了一朵浓雾,在同学们中间徐徐落下。那一朵云好大,把所有的人和学校建筑物都罩在一片云雾里,晓凡觉得飘飘然站立不稳。同学们黑色的头在雾里移动,台前的人若有若无,好像给雾浪冲走了,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晓凡一张口,把一小团雾舌了进去,马上又有一团飘到她的嘴边。她便用手去捉。捉住了,张开手,又什麽也没有。小薇用手帕去包裹一团雾,一个同学帮助她把雾扫进手帕里,于是他们不顾校长站在前面,乐成一块。那朵浓雾在同学们中间调皮一阵子,就飘开了,同学们要追上去捉住它,笑声刚落,马上又有一团新雾不疾不徐的飘了过来。

讲台不见了,校长不见了,吴浩才和同学们也不见了。他们胸前的牌子像着了魔法似的变隐形了。

等到他们回到课室里,吴浩才又坐在晓凡的后面时,浩才说:刚才我看见你们在玩雾。

你没有玩吗?

拿着一面牌子,怎麽玩?

张大嘴巴它就一直跑进肚子里。

哦,有这麽好玩?

对了,你拿的牌子上面写了什麽字?

还不是那句我是懒惰虫

我可没看见。你站在旗杆后面?

我躲在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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