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掘金山的人

 

马共结束武装斗争之后第五年,相信耶稣将从云端徐徐降临这多灾多难的世界的千禧年学者们,在卡梅尔山麓已等待了150年,仍没见到那位应诺者的现身。那年,日本真理教半盲的教主麻原彰晃被控上法庭,因涉嫌唆使人在东京地铁站放毒气杀害无辜,后来被定了死罪。同一年,已提倡多时的华社丧礼简化运动,变成了一枝吹不响的笛子。他的父亲最害怕的一件事,便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许多人在他的相片前面弯身鞠躬,接着奉上几枝香。一个喃呒佬在唢呐的推动下,半闭着眼睛,手里摇着一个小小的铜钹,反反覆覆地唱着一支哀怨的送魂曲,把他阴间的生活描绘得富贵豪华,可怕少了阳间的妻子儿女的陪伴。这在阴阳界飘扬的曲子一部分来自师承,另一部分为他自己的创作。

所有的弹奏和酬唱真是一个字了得,他儘管不想让自己太悲哀,然而花钱请来的这批喃呒佬,却一个劲的从这个主题发挥。妇人们流下了眼泪,男人们露出悲哀的神情。唯被冷落在牆边的小孩,却不知道这是怎麽一回事。玩着玩着,竟发出了短短的笑声。于是立刻遭来叱喝,叫不许笑。

一条红色绢布为死者的遗照装上了边。一个主持人摆了老半天,才把它摆正在纸屋的中央。相片边有个眉目清秀的善才童子,握住一根细竹,细竹上系着一面纸笙,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引路接灵魂往西天极乐世界。喃呒佬驾着他的载货卡车来到时,只一会儿功夫就弄好了这样的装置,真不是那帮光会讲不能做的乡村父老能望其项背。

他站在那则刚贴出来的讣告前阅读,它写道:道士深入地府,(希望你不再回来,他心里想。),查出亡魂是在713日丑时由东北方回返;魂高丈二,由畜道(我想你也是的 )轮迴托化往生。

人们把帛金交给一位父老,这人点算了之后,用捉毛笔的手法捉住一枝钢笔,在一本簿子上用中文数字记录下来,从右到左一条一条写得一清二楚,这是丧礼重要的一环,这代表了村民们对死者最后一丝怀念,而他们并不想举办任何形式的追悼会。追悼要花很多的思想,出点儿帛金却简易得多,在那个年代,思想是件痛苦的事。为了逃避这种痛苦,有些人当着喃呒佬的面前就刷起了纸牌。

一个主理厨务的女人嚷着少了两隻鸡。本来有两隻作祭拜用的,给不小心斩了,煮咖哩。三牲缺一,怎麽办?差去镇上买杂货的帮手还没有回来,他自己又走不开。他为自己的疏忽,导致仪式不能顺利进行而骂自己大意,因向那位主理仪式的妇女说,他头一次做这种事,没有经验。

他想可能有补救的方法,然而他对礼节的事完全生疏,大事小事都得问人,可又问得很笨拙。为什麽一定要用三牲、水果、发糕和五色豆?一样都不能少吗?谁说的?三牲难找齐,折衷一下,用二牲不行吗?他忘了买橙,便想用木瓜代替,反正木瓜也是黄橙色的水果,妇女们却只是冷笑。没有绿豆他又想用花生混过去,反正都是体积小的豆豆,有什麽要紧呢?难道真有一条严格的条规非这样不可?他的不耻下问精神诚然可嘉,到头来却给自己带来了一顿奚落,脸上辣辣热,这耻辱早使他忘了丧父的悲哀。原来做孝子这麽不容易,要给人指指点点,当头棒喝,全无尊  严。

棺木下一个洗脸盆的水,隔了一夜没换,又犯了一个大规,给一个眼光锐利的女人瞧见了,嚷起来。怎麽隔了一夜还没换水?这麽重要的事怎可以忘记了呢?他老人家早上起来要洗脸的呀!你做儿子的第一天就没给他端水,他会生气的。于是他赶快叫妻子把盆里的水换了。

他见灵柩下一盏驱鬼灯明明灭灭,不知可否支持到出殡。潻油,必须把灯蕊抽出火水罐,万一弄熄了,罪名可大了,可能遭到集体清肃。他们已对他非常留意,总爱盯着他。他们没料到他到城市混了这些年,竟变得如此古怪,和村里人的感情和理解已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瞧在眼里。他跌坐在椅子上喘息,一种既无知又无辜的表情写在脸上。

他们见他皱眉,以为他伤心,而在一个丧礼上伤心是应该的、必须的,让他独个儿伤心去吧!人家也就不怎样理会他的心情,照旧对他使使唤唤。一名道士问他香蕉头砍来了没有,十一时拜天公要把腊烛插在香蕉头上,还有十分钟就到十一时了。

这句话提醒了他。交代人买的大小香烛、往生钱、冥纸、开钱、红布等等,还没买齐。他只想恰到好处,不要挥霍,以免剩太多将来还不是浪费掉?一时间不知先做那一件事好,心里有个火球团团转。

那批办仪式的人可是费尽心思,照他们的逻辑,人到了第二度空间都变成了小器鬼,不由得人们在仪式上稍有怠慢。仪式主持人挟着死者的威严对他发号司令,语风很不客气,似乎他欠死者的一切,都要在一个仪上一次付清。

下午一段时间只是懒懒散散断断续续的吹奏和酬唱,到了傍晚,锣钹声就密集地响起,迎接将在晚间上演的几个好节目。那是一场与灵魂的捉迷藏、一个与天神跳舞的怪诞的舞会,一批爱看热闹的村民观众,慢慢地聚拢过来,要看道士们在那舞会中如何摆动他的屁股。

他放下人间的俗务,跟着大伙儿投入这场历久弥新的游戏里。

从黑白画面到彩色荧幕,从打气的大光灯到摸一下牆就亮的电灯,从围着一张桌子吃饭到围在一个有声有影的四方盒子前吃晚餐,从在井里养一尾生鱼到灌了氯气的自来水,从蚊帐到冷气卧室,种种新事物纷至杳来,一一闯进他的生活里。唯眼前这场与地府的秘密舞会,跳了数十年,仍没跳出一个新颖的舞步,与他流鼻涕的年代所见,大同小异。

在这不会腐蚀的文化、最安全的风俗、最牢固的企业里,人们也讲不不出新鲜的东西。一个少女问一位长辈,如何把一张冥纸折成一个美丽的元宝。长辈说:

多折些往生钱吧!这种钱力量更大,可以带你的公公到中国去。

一个瓷盆内的冥纸烧完了,一个女人又来开导:哎呀呀,香火怎麽可以熄灭呀!守往这个瓷盆,不要乱乱走!

人死了,在世的人不必太过悲哀,也无须高兴,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天,每个人都应联想到他自己的这一天,然而那些话语使他觉得悲哀。他没有和他们争论,只是不爱说太多话。

晚上十一时,夜静露漙,蝉声凄切,许多看客回家去了,留下来的一群,准备看了最后一个重头节目才走。在写着白马素车愁入梦青天碧海怅招魂的两个白灯笼下,花生壳散了一地。像人们留给这世界的臭皮囊,等天亮的扫把一挥,它们就都进去垃圾堆里,永远与尘土为伍了。

他闭上眼,感觉心脏在跳动。当它停止跳动时,这身体将被同一股劲力送到另一场游戏中当主角,给比棺材还重的治丧文学镇压着,压扁了它的真性情。

帐蓬外白濛濛一片,一隻狗走进逐渐冷清的治丧场,缩起尾巴露出自卑的神态。这不能思考的动物懂得天上有个天帝麽?这叫畜生的东西懂得什麽叫学习和文明吗?有智慧的人,一刹那间变成了全无智慧的动物,这样的倒退如何是仁慈的天帝所愿意看到的?而这无智慧的动物,竟还懂得摸索着从一条路上寻觅回来?然后又忽然间有了人的智慧?一时间,他的脑子里全是些逻辑性思维的问题。

他觉得被道士骗了,其他人,包括那些仪式的主持人,全被骗了,道士们也欺骗了自己。

月亮从帐蓬的一角探头进来。她以她完美的脸庞,讥笑人间的缺陷。也许遁世独立比在红尘打滚更能活出潇洒的情怀,更容易洗尽烦恼,但是人人都应选择最容易的一条路走吗?在红尘中超脱却教人更有智慧。

他在清辉里吸了一口凉气,纷扰的俗务,和这完全相反的霄汉的圆盘,使他浮想连翩。丧礼的好处,原来是让人多了一份有益的哲思。

他想,我们脚下站着的这个星体却比天上那个现实得多,也极其严正。没有人可以永远佔着地球的一片空间不还租金,剥夺他人生存的机会。人如果能够长生不死,对真理的追求就会失去兴趣,也不再有服务的热诚。到时,求死比求生,或许是更大的幸福。

人们在生死之间制造了一场铜臭的交易,他们始终未明白地球的启示。

这当儿,在第三度空间里的那个人,从鬼门关走出来,忘情地游览了奈何桥、阴阳界、城隍庙、关王殿、滑油山、三界水。逛着逛着,忽然想起刚刚送行的亲友们,便充满乡愁地跳上望乡台,向人间远远眺望一下。

这本是一个最后的交代。大家曾经在一起,现在又分离了,但愿你我都幸福安好。作了这郑重的道别之后,竟然没有忘记,叫那几个在第一度空间的人,给他汇点钱过去,以便聘请佣人和购置洋房,顺便替他缴付一笔旅费。

他知道这缴旅费的玩意儿完全是喃呒佬的主意,还是付了。他也依他们的吩咐,付款让他在天国园的一处淨土,买了一所豪宅。前有白虎田,后有青山岭,侧有清水池,永久地契,值九十八万两黄金,为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一名兄弟认真地签了地契,算是真个儿买了,一把火把它送到第三度空间。于是,他们得到了一个丰厚的报酬。

一座金山摆在眼前,虽然足有三尺高,里面却藏满了真实的硬币,只要用手去扒,就能捡到。集聚下来,就是富翁一个。许多手伸了进去,很快地扒开了那堆好运和财气,顷刻便把金山移为平地。每一隻手都没有白费气力,他们的跟前都积了一小堆银子。观众指指点点,用眼睛帮忙找钱。但有一个人忽然从金山旁走开,远远的坐在一边。

他一个钱也没捡,瞧也不瞧那堆沙和里面的金银财宝。他难道不喜欢先人的这一堆荫凉吗?

上去挖呀!怎麽不挖了呀?去用手拨开来,拿钱呀!

这是你父亲给的钱财,是你的,还不快拿?

你是孝子呀,做孝子就不可以这样!

累了吗?不要紧的,这是最后一个节目了。做孝子是很累的。

他真的累了,但他的眼睛闪着亮光。忽然,他滔滔地讲起话来。他们觉得他的言论新奇有趣,一个孝子竟然这样长篇大论,也是非常少见的事。他们都集中精神,听这位平时不爱说话的青年讲话,有些人以为他神志不清。

我们尚未知晓新生的收穫,就论起死亡的损失吗?我们看不到快乐,因为它隐藏在死亡里,然而这不等于死亡是悲哀的,也许死亡比生存更令人快乐。天帝把死亡的快乐隐藏,是为了让人们耐心的活下去。否则,人们要是知道了这个秘密,个个都会千方百计地纷纷去寻死。

他顿一顿,继续说:你们照自己悲戚的心态,设计了这几场表演,给予它一个神圣的包装,加入一些专业的学问,订立了一套游戏的原则,把自己捧为权威。

风靡几千年,这算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我却要唱唱反调。我们今天热热闹闹地送他离开,但我们由香火送给他的所有这些,他全用不着。他已没有了身体,还要这许多物质干嘛?我们是白忙了一顿。人都会死的,思念却不会,他要的只是我们的思念,真摰的缅怀,和肯定,他给我们做过的好事我都记在心里,但是我不要这堆油腻的、坚硬的、虚假的、容易变质的东西。

他看到大家惊讶地瞧住他,脑子里跑出一个概念,便说:如果我的话使你们尴尬,我向你们说声对不起,不过,我刚刚讲的这些,是我对先父的一篇追悼文,是请你们接受吧!

村长也是半懂非懂,看他说得头头是道,认为那话中定有高深的道理,起来跟他握了一下手,跟大家说:

我们这位小兄弟很不简单,大家应该听听他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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