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灵感


李开璇随笔  20210203 


1。精神原则


最近搞了几篇创作,趁灵感的季节还在,在这里谈谈跟“灵感”有关的几个课题,算是给自己的一份学习报告,也是一篇人生修养的讨论,借此“多元化”一下我们的议论空间。毕竟,宇宙是如此的神奇,灵魂投影在这个现象世界是如此的千姿百态。

灵魂通过大脑,或说心智的相互作用产生思维和情绪,但是在没有器官互动得情况下,灵魂也能独自活动,梦和灵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灵魂现象说不尽的繁多,反过来佐证人人皆有一副灵魂,跟我们的躯体形影不离,陪伴我们度过一生。“灵魂”这个词不单是一个形容词,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事物”。

因为这个缘故,灵魂的沟通和帮助是可靠的,可以期许的,并不虚无缥缈。只需依循几个原则,就可以获得灵感。虽然什么时候出现,在怎样的情况下出现,是谁也不能左右,谁也说不清。然而并不是可遇不可求,也不欺人太甚。

遵守“原则”,就是依循某个精神要领调整心态,或说“心法”。譬如练气功的“松静自然”,就是一个指导性原则,或说功法。写作如果也有功法,就是这几个我们要谈的精神原则。

虽说灵感的神秘无人能解,但我们皆有一把开启它的钥匙——只是有些人的钥匙经常掉失。好比我们不懂汽车的原理,也能驾车,因为把握了驾车的技术。

写作因有灵感的陪伴,而变得不孤独,且趣味盎然。灵感不属于躯体,不是肉体的一部分,来自不知名之处,上天的世界,带着智慧而来,为我们纾解困境,包括写作的困境。


2.行动


第一个原则是:当灵感来时,要立刻采取行动,把它捉住。

这意味着一定要动笔写。在心里酝酿,不如直接写。尤其今天电脑打稿,修改和誊清已不是问题。写作教科书都叫人勤写,就是这个道理。

在纷扰的概念中,发现某个十分特殊,跟一般有些距离,却又有重要的关联,刚好是你要找的东西,就把它确定下来,那就是灵感了。

所谓灵感,就是一个问题的解决概念。写作有许多问题,必须一个个解决。解决了一个,就是一个小小的进步,不再老是在同样问题上纠缠,而是进入了一个新的状况。

新的状况马上又有新的难题,需要新的灵感来解决。而新的灵感同样可以如法炮制,关键是必须保持心灵的纯洁。

巴哈伊信仰第三位领导人守基阿芬第,在一篇写给香客的手札中,谈到如何利用祈祷的力量来解决问题(附录1),对写作人也有许多好的启示。

他说,祈祷完毕后,必须静默冥想几分钟,这时候,当灵感出现,就捉住它。灵感通常在默想中出现。“它可能看来全无实现的希望,然而,只要觉得它是对祷告的回应,是问题的答案,就抓住它,然后立刻采取下一个步骤。

“下一个步骤是把这个灵感(或说决定)贯彻到底。许多人在这里失败了,以其将决定变成决心,他们只是把它当作希望或含糊的期待。行动时要有信心,觉得它仿佛已经变为事实。”

巴哈伊学者阿迪达荷再迪(Adib Taherzadeh)在这个课题上作如下补充:“比祈祷更大的力量是信仰的力量,比信仰更大的力量是行动的力量。”

可见光靠灵感是成不了事的,灵感必须跟行动配合,才能产生效果。


3.纯洁


至于在“静默中我们可以达致某个决定”,也就是心灵纯洁的时候,灵感就会来临。“静默”是外部现象,是内部的纯洁、专注的表面征兆。从外在可以了解内在。

这些事无法用科学方法来证明,但是它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只要细心体会,必然相信。所以,可以得出结论,获取灵感的另一个原则是纯洁。

“纯洁”这概念似乎不容易理解,尤其对没有静思习惯的人。但也无妨通过写作的训练,体验一下纯洁的优美。

 “纯洁”似乎不是中国人的表达方式,中国人管叫它“明心见性”。对于“私心杂念”,或“妄念”,或者英文的vain imaginings,在宗教里讲的是拘泥于物质的思想,对“自我”,或自身存在的羁绊产生的情绪、思维,头脑里老是播放着一个破旧的录影片,尽是些破破碎碎的不愉快的片断。它是一道最大的物质门槛,也最难跨越,因为它关联着我们的肉身,而非外在事物。妄念或私心杂念,因而往往跟“自我”、“情感”联系在一起。

之所以不能“明心见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某些事情念念不忘,当不需要思考它的时候,还是让它不断地出现在脑际。譬如,睡觉的时候,需要休息了,却让各种思绪却纷至沓来,搞得无法入眠。吃饭时,按照圣人的指示,必须细嚼慢咽,也就是享受当下,有些人不解,带着满脑子的问题而来,以致食不知味。来得不是时候的思想,就不是有益的思想。“杂念”或“妄念”也包括此类,在必须清除之列。

纯洁是不担心未来,不悔恨过去,满足于当下。“满足感”跟“纯洁”总是非常亲密。

至于什么是“清醒”,似乎跟一个人的“境界”有关。然而有境界的人,必定懂得遵守精神原则,不让自己的思想旁驰博鹜。

人依照自己的原则来行动,就是清醒的。先有这觉悟,然后就有了纯洁。譬如,某人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原则,对不正义的事情可以愤怒,对个人却不许发脾气。遇到挑衅时他想到这点而约束自己的情绪,他是清醒的。这是跟“模糊”相对而言。

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可以在模糊的时候,尽快回到自己的初衷,回到纯净的原点上,清醒过来。清醒在模糊之后不断出现,又不断被现象的世界迷惑而模糊起来,一个循环在灵魂里运行。写作也是这样,在清醒和模糊、困难与容易之间循环、前进,并没有“不用想就可以写出来”的东西,除非是样板文章。

可见“清醒”和“纯洁”是一对好兄弟,“模糊”跟“混乱”也是沆瀣一气的伙伴。纯洁贵在长久,不在乎一时。成为常态是最理想了。成为常态后,灵感也就得到保护,忠诚地为我们服务。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样的境界,没有一颗纯洁的心是决计领悟不出来的,我们也可以效仿苏东坡的豁达、超然,从阅读他的作品反过来给我们灌注这样的精神粮食。灵性世界的相克相生都是双向的。

许多人认为,他们的心灵从来没有纯洁过,以为没有希望获得灵感了。其实这又是一个对灵修的误解。

纯洁无需做到“绝对”,似乎也没有人可以做到绝对。只要留意该留意的事,守着那个优美的感觉,就可以一蹴而就。


4.中庸


等到下笔时,又有一个原则必须遵守,就是“中庸”。

“中庸”表现在内容的处理做到轻重有致,该清楚的清楚,该含蓄的含蓄,整体完整又不缺乏结构美。把人和事件放在适当的地方,不亢不卑不逾越。

最常见的错误是把作者自己的情感“发泄”在文章里,以致处处都有他个人的影子。文章可以有个人风格,但不可“个人化”。因为文章是写给社会看的,写出来就是社会的财产,不是自己私藏的东西。

日记可以乱写,自己还是读得懂。因为你清楚事情的背景,虽然没有写出来。但是创作就不可以像写日记那样没头没尾,断断裂裂,需要从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审视。

这一点也说明了,人是群居的动物,文章是群居的产物。属于“上层建筑”,许多小小的个人,将各自身上的时代烙印贡献出去,塑造了当代的经典。所以写作人必须了解时代,才能在纷扰的现象中发现“特殊事物”。

世界化就是群居的人类逐渐深化相互关系的过程,团结、合作、磋商这些群居的指导原则,将不断加强,伸延到未来。目前的经典绝大部分将被颠覆,即便是如《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巨著。安娜追去个人婚姻的完美,却没有看到个人的幸福必须在整个社会事务得到公平合理的安排后才会出现,渐渐显得落伍了。

社会在时间里变迁,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特征,反映在社会就是典型人物和典型现象。作家通过塑造典型讨论社会问题。有些作者似乎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身边的故事写出来,不管它有没有社会意义。这种情形,好比某某人写了一篇论文,但是什么也没有讨论,因为他只是“写写而已”。

“中庸”就是在纷纭的现象中,找出典型的事物,也就是最“适当”地表现时代的事物。

每个人身上都有时代的烙印,把这些烙印写出来,必是好作品。但作者要有区分典型和一般的能力。这个功夫就是他的艺术能力了。

《安纳卡列尼娜》里的列文,是托尔斯泰自己,但又不是真正的他,而是他的精神的化身。托尔斯泰通过列文,展现一个有理想、有改革意愿、正派、喜欢大自然、上进的年轻地主形象。俄罗斯那时正发生土地改革运动,笃信基督却憎恨教会的托翁没有看到群体主义的力量,而是最大化地发挥了他的人格魅力,将土地分给农民,自己过一种效仿基督的贫穷生活。他通过列文讲述他的理想。

郭沫若的《歧途》,写一个赴日学医回国的青年,为了救国弃医从文办杂志,经济拮据,日籍妻子暂时离开他回去日本,也采用大量个人经历。

郭沫若于1914年赴日本学医,回国后碰上五四运动,跟郁达夫、成仿吾等成立创造社,小说似乎写的就是这一段生活。但由于经过作者的斧凿,去掉了生活中跟主题无关的枝节,加入了想象,而又没有将生活生搬硬套,所以成为艺术性很高的作品。

五四时期,救亡以及思想解放是当时社会的特色,这时期出现许多新思潮,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德先生、赛先生以及全盘西化这一派,当时虽然汹涌,却并不是中国的出路。反而是武力的、带动全国人民参与的革命运动,将帝国主义、买办和官僚主义赶出国土、资产收归国有,在这个基础上搞起工农业建设,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符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国家,才是正道。五四运动是个转捩点,郭沫若和鲁迅等人,写出了那个时代最突出的矛盾,让读者恍若回到当时现状,适当地扮演了文学的角色。

由于人是群居的动物,未来社会将往集体主义的方向迈进,所以一个人对他人的态度如何,是获取写作灵感至为重要的一环。


5.同情心


南洋大学中国语文学系主任皮述民教授,在《同情心——短篇小说灵感的泉源》这篇文章里,引用契诃夫的创作,来说明同情心是灵感的泉源。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苦恼》,写的是一个年老的车夫,在冬夜的大雪天,与他瘦小的母马,在街边守候生意。起先来了一个青年军官,老车夫心不在焉地驾车走着,几乎撞到行人。军官感到奇怪,老车夫在想什么?老车夫几次想开口,没敢说,最后终于用干哑的嗓子说:“老爷,我儿子,嗯,这个礼拜死了…”老车夫想多谈一谈他儿子,但军官闭上了眼睛。在严寒中,没兴趣理会这些。

到了目的地,军官走了,老车夫和他的小母马又呆立在雪中等待。

三个吃了酒的青年上了车,一面骂一面吵,又嫌车子走得太慢。好容易等到乘客静下来,老车夫又告诉他们:“这个礼拜,我的儿子死了!”没想竟得到这样的回答:“人都要死的!算了,赶车吧,这样慢,什么时候才拉得到?”

老车夫并不计较他们说什么,甚至当其中一人因嫌车行太慢而打了他一巴掌,他也不在乎。他只想找人诉一诉苦:“我的老婆老早死了,现在儿子又死了,我却活着…”但是,每人理他。到了站,三个青年下车走了。

没生意,寒冷,老车夫受得了,但没有人愿听他诉一诉心曲,没有人陪她叹息哀伤,这份孤寂苦恼他受不了,于是驾车回到他所住的大杂院。那儿,一件房中住着许多人,地板上,凳子上全睡满了,有人打鼾,空气又臭又闷。

夜深了,老车夫睡不着,起来照料他的小母马。他买不起燕麦,只能喂它吃干草。“吃吧,就吃干草吧,”他对母马说:“我呢,岁数大了,赶车也不行了…应该由我儿子来赶才对,不该由我!”

沉默了一会,老车夫忽然发觉,他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是这么回事,小母马,我儿子死了,他跟我说了再会…他去了,无缘无故的死了。…”

皮述民分析契诃夫灵感的泉源时说,不可能契诃夫亲身经历目睹这一切,“契诃夫只要在大雪天的路上,注意到路边侯客的马车,大雪掩盖了久候顾客的车夫和马,单凭这一感人的镜头就够了。一个有同情心的作家,看到这幅景象,灵感油然而生是必然的。”

他说,至于车夫是否老迈,是否死了儿子,这些并不重要,作家可以联想有这样的可能,就可以了。困难之处,在于作家是否会对车夫产生同情,必须要有同情才会产生灵感。

可见“同情心”也是获取灵感的一个元素。

上面我们谈到,人类是群居的“动物”,未来社会将从个人单打独斗走向社会主义集体参与,联系着人与人之间的纽带正是同情心与爱心。

所以,要获取灵感,还须把这个灵感的源头搬来心里,视为另一个原则。

爱与同情都是对众生万物的感同身受,胞与之情,惟爱的范畴更广泛,包括行动上的协助、关怀,不只是观望。父母爱他们的孩子,不只是同情。然而在契诃夫的年代,要求作家以个人之力去爱大众,未免要求太高。现在可就要把标准定得高些。

这种感情不但让作家获得灵感,也对未来文学风格有深远的影响。柔性的文字比“投枪与匕首”似乎更符合未来,个人的幸福小屋也必须建在社会的天堂里。

皮述民的这篇文章刊于1971年1月1日星洲日报新年特刊,(当时特别搭车去五英里外的野新镇抢购一份报纸),收集在我的剪贴簿里已有50年。剪报时我还是个15岁的初中生,现在已是65岁的糟老头了。那天我想得入神,为什么我当年会收藏这份报纸?南洋大学不存在了,皮述民教授我不认识,如果有缘坐在他的课堂里听课,该是如何的享受?如今只能感激这双眼睛还很配合,勉强认得出那些逐渐含糊的字句,(拾字工人一定累坏了,这么长。)然而好的文章不怕时间的摧残,越久越香醇。

这篇拙作和关于灵感的新鲜课题,希望能引起读者的收藏兴趣,从而获得特别眷顾,为日后的发扬作出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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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运用祈祷之力量解决问题的几个步骤》

第1个步骤:祈祷并默想有关问题。最好使用天启的祷文,因为天启的祷文有最大的力量。祈祷完毕,静默数分钟,在静默中冥想。

第2个步骤:获得某个决定时,捉住它,这决定通常在默想中出现。它可能看来全无实现的希望,然而,只要感觉它是祈祷的一个回应,是有关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抓住它,然后立刻采取下一个步骤。

第3个步骤:下定决心把决定贯彻到底。许多人在这里失败了,以其将决定变成决心,他们只把它当作一个希望,或一个含糊的期待。有力决心之后,马上采取下一个步骤。

第4个步骤:坚信一种力量将流灌全身,正确的道路将会出现,门径将为你打开,你将获得正确的思想、信息、原则或书本。要有信心正确的事物将会出现协助你。祈祷之后,采取第5个步骤。

第5个步骤:仿佛你的祷告已全都获得了回应,以那样的心态,不倦地、不停地行动,似有无穷的力量推动着你。当这样行动时,你将成为一块磁铁,吸引更多的力量,以致你整个身心成为一个天界的力量流窜的管道,通畅无阻。

许多人祈祷之后,没有在第一个步骤的下半部停留。有些人在默想时获得了决定,但没有捉住它。只有极小部分的人有决心将决定贯彻到底,更少人相信正确的事物将会出现给予协助。然而,能够当祈祷已经获得了答案,从而锲而不舍地依照它的指引行动的人又有几个?所谓“比祈祷之力更大的力量,是吟诵祷文时的精神”,而比吟诵祷文时的精神更大的力量,是实践这精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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