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令人感动的魅力从何而来? ——驼铃短篇小说《家福》读后感




昨天,一口气读完驼铃的短篇小说《家福》。这是少数我可以一口气读完的马华小说之一。生动的个性描写、活灵活现的对白、我们熟悉的贫家景况、粗鲁的工人形象、激烈的代沟冲突、逆来顺受的妇女,在驼铃笔下得到了一次重现。

然而掩卷沉思,却颇有一些儿缺憾。故事虽好,却怎得引不起我的共鸣?刚好有位报界前同事来访,聊起这篇小说,他也有同感:“没有共鸣。”

读巴金的《家》、鲁迅的《祝福》、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郭沫若的《歧路》,那种共鸣,那种感动,怎么没有出现?于是对这个课题,我做了一些儿思考,并发表以下。

建筑工人家福被老板剥削,工钱没有算准给他。他自己都不知道被欠了多少。出粮那天,他跟老板多讨几块钱,因想到家里的老婆要买菜。他心地善良,然而有许多恶习。拉拉扯扯之下,总算多拿了几块钱。老板却叫他明天不用来上工了,因为工程已接近完成。

家福口袋里多了几块钱,就去喝啤酒。给朋友一激,又喝了椰花酒。所有二十块钱一转眼全买醉去了。回家前跟一个老头赊账买了一束蕹菜。几毛钱的蕹菜竟还要赊账,可见他是穷得多么彻底。

因为酗酒他老是跟老婆要钱。老婆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说他自夸自己了不起,却连女儿的牛奶钱都没给。家福自尊心受到伤害,赏了老婆两个巴掌。老婆出门去了,当晚没有回家。
他叫大儿子辍学,在家里照顾妹妹,下午出去卖面包,要把卖到的钱全部给他。然而他的儿子步他的后尘,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大笔钱。两父子为了钱终于闹翻,家福将一个饭碗砸在儿子头上。那个还在念中学的小伙子惊哭起来,双手抱着湿漉漉的脑袋,夺门而出。那晚,邻居把小伙子带回来。可是过了两天,他失踪了。

老婆离家后去找工作,在几个少年时期的朋友当中流转,始终找不到工作,只好折返老父的家。老父又把她带来家福这里。家福见到老婆,又听了老丈人一番安抚的话,放心不少,碍于面子,表面上却是装得很平静。

那晚,警察来到他们家中,说他们的大儿子死了,停尸吉隆坡医院,要他们去领。他参加私会党格斗,被打死了。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基本上是一则家庭的悲剧。这种家庭悲剧在华人聚居的地方尤为普遍。小说的背景,据网友说,是六七十年代的华人新村。

目前社会,虽然没有大动乱,生产活动也还算正常,国家机器尽管效率不高,却依旧维系着全民的活动。仗着丰富的自然资源,紧急状态后期尽管种族主义兴起,人民的基本需求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得势集团疯狂掠夺自然资源,尽管管理能力差劲,国家却得天独厚,没有陷入重大的危机。

然而社会改革步伐太慢,几近停滞。“自由经济”理念挂帅之下,特权阶级和垄断阶层享受着绝对的自由,底层的命运却无人问津。后殖民时代“发展中国家”新兴权贵巧取豪夺的一幕,在这里得到充分的演绎。

一大群在贫困一端的人民,不管是何种族,生活拮据,奉公守法的纷纷涌向那几道求生的窄门,鲜少能够甩开贫穷的枷锁。另一些冒险的铤而走险,不择手段,也要跟上曾阶级分一杯羹。两极化的魔头吮吸着社会和谐的奶酪,治理者却对它纠正乏力。优惠上层的偏袒性政策一一出台,前路更加一片迷茫。寡头垄断下的政治经济,被他们的为所欲为搞得一潭死水。被挤压的一群回旋空间有限,他们的不公和痛苦被长期忽略。

家福是这一阶层的典型,然而他不是一个代表性人物。他对时代、社会缺乏认知,对自身缺乏了解,对精神境界更是懵然不知。

我们读了驼铃的描写,对他卑微的哀歌有所怜悯,然而也仅此而已。驼铃也尽了一个作家的任务,发挥了一个作家的良知。对于“人吃人”的社会,或造成那个悲剧的根源,并没有醍醐灌顶,作者似乎要把思考留给读者。

“社会”对家福来说,是个负面因素。跟在贫穷后紧随而来的酗酒和私会党对他一家施于重拳,把那个凝聚力松散的家庭击得粉碎。然而家福并没有被逆境教导人生的课程,而是选择沉沦,被自己嚣张的欲望和自尊牵着鼻子走。他改变生活的方法不是反求诸己,自我改进,去恶从善,而是对太太和孩子们施于淫威,对他人则虚以委蛇,不懂得诉诸于道德的力量,这就使他的穷困加速往家破人亡的深渊滑落。

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我们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同情之余免不了想到,如果自己处在他的境地,我们该怎么做。

作者似是根据某个,或几个模特儿创作这个人物,展现这一亟须关注的群体的风貌。然而作家对主人翁的处理手法似乎乖离了这个目标。他酗酒、赌博,却要孩子洁身自爱。这样的家庭教育是不会有成果的。他对贫穷耐不住性子,对生活失去信心,他浮躁、刚愎自用,对家人凶狠,对外人软弱,这又如何能够维持一个和谐、友爱的家庭?他的悲哀似乎是他咎由自取。
假如作者将家福塑造为一个负责、有爱心、在困境中忍耐、具有自我牺牲精神、不沾染陋习的人物,仍然不敌“人吃人”的社会,蒙受走投无路的厄运,读者会更容易意识到,他是被那个不平等的社会吞噬了。

一个优秀的人物受到无理的压迫,比一个不懂自爱,自甘堕落的人遭受厄运,更能激起人们的同理心,给读者更大的思索空间,艺术的批判社会力度也会更强。小说的魅力也即在此。
惟这一类小说在目前,实在是太稀罕了。

有鉴于大马华社丰厚的文化底蕴和大海般的包容性,我斗胆在这里做了一点儿所谓“文艺批评”,希望能够激发更多作者写出主题鲜明,令人荡气回肠的小说。也勉励驼铃前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2024年1月11日)

感谢宋铭先生赠送一本驼铃的《古调。驼铃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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