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皇后




在五福城办好了自己的事,转去皇后花园找蔡诗河。仍旧没法一次就找到他的居所,一些陌生感又长出来了,兜了一圈才找到,原来错过了一个路口,到他家后面的一排房子去寻找。屋旁那个有名堂的花园比上一次来时老了些,到处都有雨水的痕迹。他已经站在门边了。

“迷惘啊!真是迷惘!现代的人们都很茫然,到处都一样!”

他绕到车子另一边,开了门,嘘一口气,看好了座位的高度,慢慢的跨上,坐下。他有事没事总爱嘘一口气,然而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没事。

他不说多余的话,没问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他讲究语言的经济学,写文章也是短短的几段就完成。“真不明白这些人,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

“下雨天,天地也是白茫茫一片。”我说。

他笑笑,问我记得不记得出去的路。当然还记得,你忘了我以前是做记者的吗?走完一排房子就出了住宅区,又越过一条大街,便进入食店林立的商业区。他下了车,才走一步,又抽身回来,往车里看。“我有带雨伞出来吗?”

“没有。”

他仔细看了一下,“果然没有,忘记带了。”

“坐车不必带雨伞,等下我载你回去。”

“感觉好像少了一样东西,”他说:“我平时出门都带着的,它也是我的拐杖。”

我想说:“以前你没有用拐杖。”却改口道:“你可以抓住我,把我当拐杖。”将身体往他挪近一些。

“不必!这一带我熟悉得很,前面哪里有梯级,我闭着眼睛也能告诉你。”

“哦。”

他慢慢下了一道台阶,一面说:“我眼睛不好,不能去远的地方了,这一带倒是天天来,早午餐都在这里解决。你来找我,我如果不在家,就一定是在这里的其中一间。”

“还好有这么一片天地。”

推开一扇玻璃门,我们走入一间清静的馆子,在靠门的一张小桌旁坐定。客厅里没有其他客人,宁静得有些清冷,然而两个人面对面的尺度,刚好是最轻松的谈话距离,话语的热度使那空气慢慢炽烈起来。

“有些书是我带来的,”江南说:“我经常一个人在这里看书,然后一个人慢慢走回去。”

印象中的江南不是一个喜欢孤独的人,然而最近他渐渐变得孤独了。一张桌子、一杯咖啡、一个影子、一支笔、一种心情。名字也剩下一个,蔡诗河,不见了江南。

我学他叹了一口气,见身旁墙上有个书架,放着一排书,便取下一本线装的《通书》。翻看几页却意外地想起我的父亲。

我见父亲拿着这本书来到我们面前,也是这种穿线的装订本,然而比我手中这本厚许多。“我教你们读三字经,”他用广西话说。

于是我和哥哥坐在父亲量身订造的方桌旁,屋檐上枯干的亚答梗尖冒出晶莹的水珠。他粗糙的手指在书侧一翻就翻到字体粗大的页面。我于是跟着他一句一句念,脑子里留下许多抑扬顿挫的音韵,原来父亲上私塾读书就是这个模样。后来,我们又读了一些《增广贤文》,“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渐渐的咀嚼出文字的滋味来,所谓“意境”,原来是用几个字衬托出来的美妙感觉,难怪江南舍不得放弃阅读。

后来,我自己也保存了一本《通书》。它过了期有人要把它扔掉,我却把它列为优先收藏的对象。时而拿出来翻翻,似乎仅仅为了享受那种翻书的感觉。

同样的距离也发生在十多年前,一个天昏地暗的早晨,潮湿的报馆街有些清冷。油腻的走廊上摆着一张临时的方桌,几个人围绕它而坐,一面吃着粿条一面“享受”江南抛出来的各种文坛糗事。他总是爱给那封闭的报馆街带来些许清新的空气,面对面恰好是最适当的距离,话语的温度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他要找的人其实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主任。他负责写一个集邮专栏,带了稿子来要交给主任。然而在进入主任的办公室前,总是这样跟我们一帮小记者先自高高兴兴地喝了一轮。

那时,孤独还没有潜入他的生命,他穿了件打格子颜色鲜丽的恤衫,熨得十分均匀。他的容颜也修整得一丝不苟。他除了是个邮票专家,还搞了个读书会,后来又搞了多年灯谜,他又能背诵如流地讲长征的故事,无疑是个文化界的十项全能。我想到我的新书即将举行推介礼,正好可以请他前来热闹一番。

《柔佛野人真相》推介礼在濒海的新山宽柔中学礼堂举行,来了一批很奇怪的人物,他们是研究鬼魂的。又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嘉宾,他是国会议员邓文村。还有几位是研究生态的科学人员,一个环保团体派了一批会员前来支持。发言人有好几位,然而都是从人的骄傲这个角度来看待这混沌的灵长类,只有江南很卖力地从文学的多元角度来刺探这个课题,可说是洞察了作者的本意。野人的真相人类是看不到的,除非人们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真相。

那时候是他常常来找我们,现在轮到我去找他了,虽然次数没有他的频繁,不仅因为他失去了方便,也为了答谢那次推心置腹的帮助。他对那回的表演也是津津乐道,至于左派,就免不了又要发出几声叹息。

他说他相信有一个上帝,但是也相信毛泽东是伟大的。阶级斗争的小说他全都扔了,因为贫穷已不可视为一种美德,即使在中国也是如此。然而对于前左派在今天的社会该怎样定位,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说他要在这一带的一间食店展出他的邮票,顺便跟前来观赏的人们,谈些有趣的邮票故事。譬如毛泽东当年搞了一场全国最大的罢工,那个事件上了邮票,他手里就有那枚,已经很值钱了,可以让他们看看。“这样,是不是很精彩?”

我说,是的,在他的行动中看出他对人生的态度。

(2024年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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