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我心中的投影

我不是写历史的,我写散文、小说。《东周列国志》和《三国演义》之类的历史小说合我胃口,本地历史却啃不下去。总觉得情节过于唐突、牵强,缺乏连贯性,没头没脑的冒出一些东西,又忽然不见。

譬如,备受表扬的“五帮精神”据说是新山的独特传统,说明先贤们老早就已摒弃帮派观念。然而这个传统是怎样形成的呢?总得吃过帮派分歧的苦,才终于醒悟吧?谁是主要的塑造者?谁又是曾经的破坏者?一条脉络始终缺席。起先有潮州人发展新山,并建立了义兴公司桥头堡,怎么忽然说停就停了?接下来广帮走上舞台,也没听说广纳各路豪杰共兴华社,怎么忽然就五帮共和了?

90年代末,我进了一家报社。那时,常常给一位同事打稿。他的稿还是手写,我们已经学会了大易。主任交代下来,谁的空谁就帮他打,大家也都主动不计较。这位同事的字却不好认,必须全神灌注才认得出。幸亏文都不长,然而对内容也就全无印象,只知道大抵在谈历史。

这是我对历史的初步印象,觉得不过是一批硬邦邦的资料。只因有人喜欢怀旧,就有人应运写出东西来。然后叫做历史。

后来,这位同事送给我们每人一本他的著作,算是慰劳我们打稿的辛苦吧!然而,也只是收藏在书橱里,未曾细读。

尽管不喜欢历史,我们却不得不注视百年来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事件,因为它离我们太近了。我们怎样看前人,后人也那样看我们。一面照妖镜摆在那里,谁也躲不掉。

后来,苦闷之下,写了一篇散文,叫做《先贤的盗跖史观》,拿孔子被盗跖气走的故事影射我们的先贤。

孔子的朋友柳下季的弟弟盗跖(zhi)是个大盗,孔子叫柳下季劝他的弟弟改邪归正,柳下季说办不到,还劝孔子不要去找盗跖。孔子不听,自己去拜访盗跖。见到面时,盗跖和他的部属正在休息,一面切人肝当晚餐吃。孔子劝盗跖不成,反被盗跖抢白揶揄了一番,还说要把孔子切了来吃,吓得孔子脸青唇白,灰溜溜而逃。

孔子讲道理,盗跖讲歪理,都一样洋洋洒洒。有人追随孔子,似乎也有人追随盗跖。我们的所谓先贤,有的讲求礼义廉耻,然而,似乎有些信奉打家劫舍,后来却还是被誉为民族先贤。

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林则徐焚烧鸦片的当儿,我们的祖辈,尤其那些掌握大权的港主、甲必丹,戴着重重衔头的华裔领袖,却在南洋贩卖鸦片,全无林则徐的前瞻思想和人道精神。心怀壮志的南来青年,一批批沦为瘦骨如柴的鸦片仙,在幽暗的烟馆里吞云吐雾。当时的情况虽然清苦,但是开烟馆却是有利可图的生意,不怕没人光顾。在鸦片过了时的今天,一片18万人的摇头大地叫人心惊动魄,正是这个南洋特色挥发出来的效果。”

这是根据感觉写的一篇散文。先贤开烟馆、妓寮却是时有所闻,我也见过会馆里的鸦片仙。当时,社会风气败坏,跑马机摇头丸泛滥,而后面的一批老板不乏地方头目,思想境界跟先贤乃同出一撤,于是有感而发,那样论述。

我目的却是向历史学家投石问路:你们讲讲这些先贤发迹的经过吧,不要老是贴标签却没有按牌理出牌。会不会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赚了盆满钵满之后,漂白了,就成为先贤?

文章发上去不久,有位资深的人物前来跟我说:“你那篇历史稿件我们看了,哪里可以这样写的!这种东西不可以乱乱写,等下苏丹把你撵出境!”

没头没尾的撤下这几句就走了,叫人丈八金刚。苏丹的部分没有把我吓着,然而我想,稿子应该是不会用了,他们一定跟编辑部商量过了,不登这种有争议性的稿。为了对得起自己,为了稿费,我换个笔名把它发给了另一家报馆。

不料,过了几天,南洋商报的《言论版》和星洲日报的《言路版》,同一天把它刊了出来。《言路版》把标题改为《某些所谓“先贤”不值得褒扬》,《言论版》保留原创,内容都没有更动。那是200096日,距今已有20年。

这就犯了一稿两投的大忌,结果是我受到了处分:两边都没有给我稿费。

今天讲这个故事,附上剪报,确定其真实不讹。也为了照会报馆,一稿两投后面的故事,你们一定万万没有想到。

那一篇之后没有第二篇,我的课题转向于环保、野人、废置广场和新村。历史的领域留给了别人。自有专人承办,虽然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他们也似乎不在乎知音的稀少。

至于华族历史怎么竟成了敏感地带,我可是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5年,新山地方法庭翻译官张礼铭先生渐渐的跟我要好起来。法庭新闻抄完,谈的都是历史和文学。原来他看见新山历史遗缺斑斑,有纠正的热诚,正在收集史料,计划出书立说。书写遇到了难题,找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曾经跟摄影记者戴敏非去他的家,拍摄他所收集的日战时期文物,写了一个极获好评的日战系列。然而,那只是在历史的边缘踩一脚,没有踏进去的意思。

他跟我有些相似,然而他更进一步。我只是写文章刺激他们,张礼铭却是亲自前往查询档案,又完全置身“体制”之外。这点尤其难能可贵。其爆炸力今天也获得了证实,的确非同小可。

直到最近,许炳正找我,才知道张礼铭的书出版了,并且引起了轰动,三两下就被抢购一空。从跟他的谈话中,我大抵捉到了引起轰动的原因:他怀疑历史被人篡改,在书中隐隐约约透露篡改的痕迹。他也指出,某些主导社会的认知跟历史事实有出入。他颠覆了新山人对历史的认知。

我可以感觉出来,他面对的压力非同小可。

颠覆是什么意思?或许有人这样问。

假设新山华社是一个人,那么,近代史就是他曾经的遭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用怎样的态度面对生活,取决于他如何解读过去的遭遇。

但是,如果这个旧经验被扭曲了,改写了,明明曾经奋斗过的,却说成坐以待毙;明明一大群人英勇抗敌,却表扬妥协分子;明明社会对通敌分子恨之入骨,今天我们却宣扬投降主义,会是怎样的呢?

这等于叫人忘记传统美德、唆使趋炎附势、宁做奴才,不做忠臣。社会假如没有能力给历史人物正确的定位,那么,这个社会就是是非不分,善恶混淆,内斗加剧,内耗加深。一旦如此形成,如何能够给现在的人正确的评价?

张礼铭的书使我对历史产生了兴趣,因为它让我看到了民族的自卑心理,其实出自于历史的偏差。

黄羲初是不是汉奸?有没有必要给他立雕像?这个疑问,跟我20年前那个质疑,是一脉相承的。

在这样一个历史含糊的背景下发生了这场论争,我觉得有其正面的作用。黄羲初为日本人办事的证据,是不是早就已经在哪里,却故意被掩盖?还是之前不为人所知,最近才被揭露?最近揭露了,为什么还是不能摆正过来呢?

这些问题,引发了争议。我也写了一篇散文《谈今天我们应该给谁立雕像?》(可参考脸书)谈到一个烈士的被杀经过。有人写历史报告,有人写历史散文,不正是“吾道不孤”吗?然而,还是再度被评击,有人说我“胆大包天,捏造故事。”

写散文是可以想象的,有些历史学者不了解,以为写散文也要像写历史报告那样一板一眼,才有那个失准的问题。

那时,我还没有读到陈合吉遇难的历史报告,想象了一种情况,说明烈士不愿意杀害自己人。他是可以选择当汉奸换取饶命的,但是他的气节不允许他这样做。这是为了民族的威望,为了在气魄上将敌人镇住。然而我们却怎么好像没有了感觉?

相比之下,黄羲初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态度就差远了。

我担心被人误读,特别在文中说明“不妨想象一下,”末了,还说:“这样的悲剧也可能发生在张开川和其他烈士身上。”

后来查看了陈化治写的《陈合吉先生殉难的始末》,陈的确有上述的英烈的一面。其中一个情节,日寇把陈领到一支重型机关枪前面,这管枪对着一群被扣押的华裔同胞。日寇要陈开火,把这批人杀了。陈拒绝,推说不会开枪。日寇说:“那你是不是要赦免他们?”陈说:“是的。”倭寇于是把这批人放了,并告诉他们:“是陈合吉赦免你们的,以后要服从陈合吉的领导。”已露出收买的端倪。但是到了最后,陈还是选择了牺牲。这是他的高尚的一面,是我们今天应该表扬的德行。

菲律宾人民不会忘记黎刹烈士,而且给他立了雕像。中国人民不能忘记“二万五千里长征”,那个“除了胜利,我们没有后路”的信仰。正是这种精神打造了今天的华为、北斗、量子通讯等等令敌人胆寒的成就和一个强大的祖国。

巴哈伊信仰一百多年前在伊朗成立的时候,教士采取灭绝整个群体的策略,企图扑灭这个新宗教革新运动的火苗。结果造成了大约3万名教徒殉道。他们的殉道也跟我们这里的烈士一样,只要你放弃信仰,就把命和财产全部给回你。然而,这些杰出的波斯人,却是那么的倔强、坚定,百般折磨之下依旧笑对屠刀。他们的故事被历史学者忠实地记了下来,收集在《释放太阳》这本书里。

这本书后来译成英文、中文等多种语文,鼓舞了全世界的巴哈伊。今天,巴哈伊信仰发展迅速,散播之广,已超越伊斯兰教,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由于信众时时刻刻获得“殉道者”的伴随和鼓舞。可见历史一旦正面地投影在人们心中,有不可估量的力量。

美国白人统治者过去杀死大批印第安人,压榨黑人,把屠杀印第安人的将领杰弗逊奉为英雄,立像纪念。另一方面,把印第安人丑化为残忍、野蛮。今天我们看到,这种歪曲、含有恶意的历史观开始对美国造成深重的灾难。种族主义正在将美国一点一点的撕成碎片。一种天界的力量显露出来,人间无法抗拒。

至于说,这些六十多七十岁的“老家伙”还在争斗什么?年轻的读者或许有这样的疑问。我想给读者说个清楚,或许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这并非一场意气之争,而是对历史态度的讨论,虽然难免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大家所期望的还是社会整体的好处,社会正义的维护。偏颇的社会风气导致烈士的真相被掩盖,损失的并不仅仅是烈士的遗属,社会正义也蒙受打压。
难得看到,一股寻求真相的热诚在网络的言论自由里冉冉升起,正值此时,新华社也发表了一篇文章,大胆批判国内的投降主义,继续扫除崇洋媚外的烟霾,跟我们这里的景观相互辉映,好不美丽!对我来说,这是20年前那篇文章的延续,不曾遗忘的初衷,并无否定文史工作者的意图。

2020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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