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雨林到新时代

海凡


星洲日报刊出的本文

——读海凡《雨林的背影》有感

海凡的14万言长篇小说《雨林的背影》读后,觉得自己仿佛跟着战士们的脚步到森林里走了一圈,在死亡边缘捡回了一条命,最后大家汇集在村边,商量建村事宜,互相问候、访问,了解死亡、婚姻与家乡的许多事,思考未来的生活。作者文笔优美,写情写景均妙笔生花,阅读这些美文也是一种享受。在男性阳刚主导的战场,作者作为男性,仿佛意识到艺术毕竟有异于战场,对女战士那些不轻易宣泄的声音,投入大量的关注。作者以写实的笔调为主,不时穿插意识流的时空交错,过去与当下相互交融,把马共书写提高到一个新的艺术高度。无疑是一本标杆性的“马共文学”作品。 

我们这里谈的却是另一件事:感觉上,这好像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

读巴金的《家》,觉慧嫌恶那个封建的大家庭,想离家出走。一连串悲剧加深了他的悲愤,给他的思想垫了底。最后,他悄悄地,不告诉家里的长辈,毅然决然上了船,去了新思想集中地的上海。读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勇敢地,坚决地,不顾一切阻挠追求完美的婚姻。然而她的失败似乎是注定的。她越来越深地陷入感情的绝境之中,最后选择卧轨了结了余生。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个性描写非常精彩,高潮设在结尾,安东尼奥施巧计使剥削者夏洛克在审讯中敗诉,他的悭吝、刻薄无情受到了最大程度的嘲讽。张爱玲《多少恨》的女主角当家庭教师,与事业有成的男主角陷入恋情。男主角已有太太,然而她患病,快要死了,请求女主角嫁给男主角。她却选择离开,把“她到底在想什么?”留给读者。

看小说一定要看到结局,才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作者把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后,往往在结尾的部分暗示他对那个事件或主人翁的态度,含蓄地将这些人物的经历总结出可贵的价值,给读者带来启发。

《雨林的背影》这部小说充满着对生命的试验,不但考验生命的极限,也考验社会接受应变的能力,可惜结尾部分乖离了这个主题,以致整篇不能一气呵成。前部分写尽马共游击战士的酸甜苦辣、九死一生,彩笔描绘雨林的温柔与暴戾,也写出了战火的烈焰如何摧残着战士的生命,试炼着他们的意志。

最后几篇,随着和平条约的签署,突然出现变调。凛然大气消失了,主调嘶哑了,异化的现象相继出现。领导人变成了迫害者,要战士拿着火红的“焖鸡”去烙自己的老婆同志。“建立共和国”变成了建立自己的村庄, “敌人”变成了供应者,枪支在爆炸声中变成了废铁,理想不再挂在口边,关于生活的安顿、婚姻、生孩子、职业等等,成为切身的事物。

似有一种种幻灭的感觉。

历史当然就是这样,然而文学也必须这样处理吗?

个人福利诚然是重要,然而小说并不都写“重要”的事,而是写跟主题有关的东西。战斗和追求理想,似乎就是这部小说的主题。

小说应遵循自己的格式,并发挥格式的力量,解答一些更深刻的问题。譬如,战斗是停止了,革命也不再前进了吗?和平条约是签署了,正义和平等也都解决了吗?战斗是因为打输了,还是不再有这这需要了?那么战斗的目的达到了吗?如果没有,什么是其他途径?缴械下山是上头的命令,战士自然要遵从,然而战士对战斗的诠释都是一样吗?他们没有自己的见解吗?

如果“革命”是指“反对一切不合理的事物,建立公平合理的社会。”那么,战斗显然不同于革命。战士离不开枪,革命者却可以没有枪,然而一定要有高尚的人格。战士出现在战场上,革命者可以出现在和平的地方。

书中,这许多予人好感的战士,到底是仅仅战士还是革命者?在结尾部分,作者错过了回应这些质问的机会,导致人物魅力不免大为逊色。

你们下山后还有故事吗?

如果还有,那么,下一本革命的故事该怎么写?

我认为,海翎上对前的丈夫林岳,在她下山后给她写的一封信,是这本书最重要的部分。它提到殖民主义者退去后,马来亚已没有武装抗争的需要这个重要观点。由于这个缘故,他选择不上队,而是留在农村搞“合作社”,似乎预告了战斗不会走很远,暗示还有另一种革命方式。

海翎将它一读再读,并拿出来跟战友灵芝分享。然而作者并没有写到她读了林岳的远见有何反应,也没有见她检讨当年上队的决定是否正确,而是侧重写她陷入跟林岳破镜重圆的热切期待之中。他们当年被强行拆散们夫妻关系,好让海翎没有后顾之忧上队。下山后,林岳迂回联络上了她。

马共的故事还有续集吗?

下山后他们渐渐走进了新时代,大多已经老去,然而也有不少亲眼目睹了新时代的绚丽风貌。组织不存在了,然而追求平等正义的大气并没有消亡。“革命”似乎也还没有消亡,然而它不等于武装斗争,而是包含更广泛的消除所有偏见。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猎枪。合作最好,要打也奉陪。

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可以调和了,种族的、宗教的、阶级的、国籍的矛盾均可调和。只有霸权和人民国家的对抗无法和平转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游击战的主题落伍了,大同世界的理想迅速逼近。除了一小撮要称霸世界的狂徒,绝大多数人民被绑在“国家”的船上。所有的船又被绑在一个攸关全体命运的共同体内。文艺界这时也酝酿开出一朵新花,无比的美丽。仍然需要“革命”的主题,那些在《雨林的背影》里落空的主题,已不是森林战斗的情节所可以承载,将在这里得到延续。


(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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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星洲日报诸家:2024年9月9日


《从雨林到新时代》

海凡的14万言长篇小说《雨林的背影》读后,觉得自己跟着战士们的脚步到森林里走了一圈,在死亡边缘捡回了一条命。最后大家汇集在村边,商量建村事宜,重新了解彼此。作者文笔优美,写情写景均妙笔生花,阅读这些美文也是一种享受。在男性阳刚主导的战场,作者作为男性,意识到艺术毕竟有异于战场,对女战士那些不轻易宣泄的声音,投入大量的关注。作者以写实的笔调为主,不时穿插意识流的时空交错,过去与当下相互交融,把马共书写提到一个新的艺术高度。无疑是一本标杆性的“马共文学”著作。 

这里要谈的是另一件事:感觉上,这好像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

《雨林的背影》写的革命战争对生命的试验,然而结尾却乖离了这个主题,以致整篇不能一气呵成。前部分写尽马共游击战士的气吞山河、九死一生,彩笔描绘雨林的温柔与暴戾,最后结局的几篇突然出现变调。凛然大气消失了,主调嘶哑了,异化现象相继出现。作者想要暗示什么,肯定什么,无从得知。领导人变成了迫害者,要战士拿着火红的“焖鸡”去烙自己的老婆同志。“建立共和国”变成了建立自己的村庄, “敌人”变成了供应者,枪支在爆炸声中变成了废铁,理想不再挂在口边,关于生活的安顿、婚姻、生孩子、职业等等,成为切身的事物。

似有一种种幻灭的感觉。

历史当然就是这样,我们都晓得,然而文学也必须这样处理吗?

小说应遵循自己的格式,发挥格式的力量,解答更深层次的问题。譬如,停战是否意味着目标已经达成?战斗是停止了,革命是否也不再前进?和平条约的签署,是否符合战士们的期待?正义和平等也都解决了吗?停火是因为矛盾解决了,还是在战场上失败了?缴械下山是上头的命令,战士自然需要遵从,然而战士对战斗的诠释也是一样吗?他们没有自己的见解?

如果“革命”是指“反对一切不合理的事物,建立公平合理的社会。”那么,战斗显然不同于革命。战士离不开枪,革命者却可以没有枪。战士出现在战场上,革命者可以出现在和平的地方。战士靠武力取胜,革命家要以人格服众。

书中许多予人好感的战士,到底是战士还是革命者?

你们下山后还有故事吗?

如果还有,那么,下一本革命的故事该怎么写?

海翎上对前的丈夫林岳,在她下山后给她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我认为,是本书最精华的部分。它提到殖民主义者退去后,马来亚已没有了武装斗争的条件。因这个观点,他当年备受批评,他也选择不上队,但也没当逃兵,而是继续留在农村搞“合作社”,预告战斗不会走很远,暗示还有另一种革命的方式。

海翎将它一读再读,并拿出来与战友灵芝分享。然而作者并没有写到他对林岳的观点是认同还是持批判态度,也没有见她检讨自己当年的决定,而是侧重写她陷入跟林岳破镜重圆的期待。这样的处理也许忠于他的模特儿,但却错失了突出主题的机会。
马共的故事还有续集吗?

下山后他们渐渐走进了新时代,大多已经老去,然而也有不少亲眼目睹了新时代的绚丽。组织不存在了,然而追求平等正义的大气并没有消亡。“革命”似乎也还没有消亡,然而不等于武装斗争,而是包含更广泛的消除所有偏见。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猎枪。合作最好,要打也奉陪。

看似不可调和的矛盾如今可以调和了,种族的、宗教的、阶级的、国籍的均可调和。只有霸权和人民的对立似乎无法和平转化。游击战的主题落伍了,大同世界的理想迅速逼近。除了一小撮要称霸世界的狂徒,绝大多数人民被绑在“国家”的船上。所有的船又被绑在一个攸关全体命运的共同体内。文艺界这时也酝酿开出一朵新花,无比的美丽。那个在《雨林的背影》里落空的主题,已不是森林战斗的情节所可以承载,将在这里得到延伸。

(2023年10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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