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鸡蛇

《喷鸡蛇》

一日清早,我家后巷的大黄狗突然吠个不停。我从后门望出去,见一条眼镜蛇昂起上身,颈部如扇面张开,离地尺余。它正对着那只大黄狗,吐着信子,冷冷地相视。彼此只隔尺许,却都未发动攻势,静静对峙了十几分钟。

等我拿了手机,推开门出去,狗已不吠了,蛇也收起了姿势,正蜿蜒着身子,缓缓越过后巷,朝我家这边爬来。

它的长度占后巷四分之三,应该是条青年的蛇。

我把窗拉紧,重新关上后门。钢门关紧后不留缝隙,它是进不来的,无需担心它藏在某个角落,我把它彻底挡拒在外。

我想,如果我接近它,必有一番搏斗。我也许会打死它,这虽可永除后患,但我也可能被它喷一口毒液。不如让它在我的小菜园徜徉片刻,自觉索然,回去它河边的老家。

想起母亲主持家务的年代,十分不同。每逢有眼镜蛇来袭,都紧张得不得了。

那时我们住在森州晏斗市郊外五英里处一个小地方,叫双溪零星。住家建在一方低谷,背面靠着一片倾斜的橡胶林,一株耸天原始橡木守门神般立在胶林边缘。小径穿过胶林,绕过那树,再走一小段嶙峋树根盘踞的下坡泥路,便是我们的住处。

那是一所具有中国风味的农舍,父亲根据广西老家的印象建造,朴素无华。屋前下方河岸平地,辟为菜园。瓜豆垂垂,绿意盎然。屋旁是猪栏与鸡寮。鸡寮前有片空地,阳光斜照的早晨,铁丝网内,鸡群哼着小调晒太阳。猪栏的水流入一个粪池,黑色粪上爬满蛆虫。母亲不多久就要用个长柄舀子,把粪水一桶桶盛满,挑去菜园,往瓜藤和菜蔬的根部倒去。臭味扑来,家里都能闻到,然而总在不知不觉间被清风淡化。

粪池一端,立着一个长方形木笼子,比人高尺许,每天都有人踩过粪池上的木板,拉开一道门,进入里头蹲一蹲。排泄物从屁股下的四方洞噗通一声掉入黑水,激起一阵反弹,如果没溅到屁股就是幸运了。从角落上一个铁钩抽下一张剪开的报纸,擦了擦肛门,匆匆的走出来。

猪栏有三个,彼此之间有道门相通,关上即把母猪、小猪和成年猪分开。妈妈每天在这里忙碌很久,不是挑水给猪冲凉,就是将切碎的番薯藤倒进大铁桶,打碎几片椰渣饼,一并煮出扑鼻的香味来。

猪抢吃的时候互相排挤,争相恐后,妈妈又要守在旁边观察,将吃得差不多饱的、霸占槽位的强行拉开,让他的兄弟们也有机会接近食槽。

有一回,见一人赶着一头像野牛般巨型的公猪,出现在门外。父亲将这公猪关进母猪栏里,后来母猪便生了一胎小猪。….

有一口四方井,在我们家旁边几步之遥的山边,倒影着我的脸庞。它让我对自己的力气感到自豪,自从成功提上第一桶水,我就经常在这井边汲水。

妈妈在井里放生了一尾生鱼,它却很久没有露面。等到它终于浮上水面,才知道它不但没有死,还被青蛙养得肥肥胖胖。然而它野心不小,不愿意在那里久留。有一次下大雨,我正看着雨景,忽见地上的积水里有一条活跳跳的生鱼,随着水流的方向翻腾。等我想通了它是谁,跑进雨里要抓它,它却一个跟斗跃入羊齿植物丛中,逃入沟里不见。

早上,妈妈坐在小凳上,在井边洗衣服。肥皂水流成小沟往菜园流去,沿沟长着茂盛的艾草和树仔菜。又一个长方形木笼子立在沟边,里面流出冲凉产生的肥皂水。

井旁有一丛山姜,山姜阔大的叶间,藏着发亮的"豹虎"。流行豹虎打架那年代,我们常常拿着剪刀,来到这里,偷窥叶下的动静。每见叶间有蜘蛛网,绝不放过。不动声色从茎部将叶子剪断,把整个"豹虎"家搬到空地上,那小虫无处逃窜,终究被我们捕获,成为我们的御用的"打手"。

至于粗大的屋柱是怎样搬过来的,靠脚车还是牛车?父亲提过,我却记不清了。横梁也是圆碌碌的树干,只比柱子小一圈。上面的许多圆洞却不是装饰,里边不时传出挖钻的吱吱声,接着便有粉末流出,跟着飞出一只得意的蜜蜂。

黄昏时,常有蝙蝠扑向檐角的亚答叶,躲在里面过夜。母亲挥起准备好的长竹竿就是一阵乱打,于是便有几个黑黝黝的东西掉落地面,发出几声怪叫就不动了。

有一次,狂风暴雨,有水滴落在我们头上,我惊恐地望着摇晃的屋顶。听到母亲跟父亲说:

"如果有一间砖屋就好了。"

几天后,来了一辆牛车。一个人从拖格里搬下一批亚答叶串条。父亲爬上屋顶,拆掉旧的亚答片。我踩上几级木梯,从下面把新的亚答串条递上去。他将新的串条交叠在一起,用藤丝牢牢系在木条上,那房子又焕然一新了。

爸爸妈妈真是样样活儿都精通,挑水、劈柴、捉虫、打药水、锄地、肉鸡打针、笼猪、屠狗….抓锄头柄的手累了,吐一口唾沫在掌心,搓搓手,似乎便有了新的力气。

直到眼镜蛇出现,我才看到母亲无助的一面。

我们的家没有预防眼镜蛇的设施,(如果有间砖屋就好了)。墙壁一律是板块,或横或竖钉成一整片。卧室两间,隔着一堵墙,墙上有冯宝宝和林黛的挂历。刨得平滑的木板平放,架在半腰的高度,蚊帐拉起,就是床。床下和厅堂都是赤裸的泥土,被踩得光滑结实,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接触不到鞋子的地方,如床底、墙脚和后院屋檐下,则是一层细细的粉末,有浩浩荡荡的蚂蚁队伍和蚁狮浑圆的漏斗,还有蛇。

墙脚和泥地接触的地方,老鼠挖洞,母鸡抓爬,总无法紧密。左墙脚下特别留了一道三寸的空隙,让风吹入屋内。起风时厅堂内一片凉快。傍晚,妈妈喊了,我和哥哥两个,各执一端,将一块厚重的木板翻成侧立,堵住缝隙。蟾蜍从这里慢慢跳到床底。

有个晚上,熄了大光灯,刚上床,妈妈忽然大叫:"有喷鸡蛇!快起身!你们站在一起不要动!"

我翻身下床,哆嗦着跟哥哥站在门边。妈妈说:"我听到嘘嘘声,在厨房。一看,它就在灶头边!….它走去床底了。"

怎么办?

屋里一片漆黑,又不敢抹黑去去火柴。但是妈妈还是握住了手电筒,它射出唯一的一束光。

床底是我们不敢问候的神秘地带,跟床上的透风明亮截然不同,那里总是黝黑一片,散发着霉味,胡乱堆放着水桶和工具。每当接近它,都会被看不见的蜘蛛网扑面拦住。

妈妈口中的"喷鸡蛇",就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眼镜蛇。它出来攻击我们的鸡。有一次,三只鸡无端端瞎了眼睛,死在笼里,过几天就遇到那肇事者了。父亲那时已经去了野新开发农村,妈妈一个人应付这条蛇。她看来不知所措。

手电筒往床底照,没有发现异样。妈妈不能确定它是否还在哪里,要是人被它咬一口,可如何是好?

折腾了好一阵子,最后,妈妈搬来一个空水桶,用她的木屐敲出一阵彭彭的声音,往它可能的藏身地点送过去。又点起三支香,跟那蛇精说:"我没害你,你也不要惹我。你走吧,可怜可怜我们,不要害我。"

大地归于安静,蝉鸣断断续续。妈妈叫大家放心睡觉,因为那蛇应该已经离开,去了屋后的木薯林。她吩咐要把蚊帐塞紧。

果然一夜平安,第二天,一家三口安然无恙。妈妈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在所有墙脚,都撒一层气味辛辣的雄黄粉。

但是从那时候开始,妈妈的农场开始减产了。有人蛮横地侵入她的菜园,并种遍了橡胶树。又有陌生人出现,说要搬来我们家住。妈妈说:"等爸爸回来,你们就去新家,你们转去那边读书。"

我们的新家在野新郊外五公里的一个发展区内,是一间锌板屋,墙脚砌了洋灰,再也没有喷鸡蛇入境侵犯。

20256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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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摄于2024年7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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