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客人







今天,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美国人波尔(Robert Flager)先生,基督徒,曾任明尼苏达州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另一位是他的太太阿妮奥斯曼(Ani Othman)女士,穆斯林。阿妮是马来西亚赴美留学生,后来成为波尔太太,婚后入籍美国。她的职业是护士。她依旧是穆斯林,波尔也依旧是基督徒。

目前,两人都退休了。波尔却没有完全放弃工作,经常飞到其他国家,在一些机构或国际学校教授英文。阿妮时而回老家,即柔佛州的居銮,探望她年事已高的父亲。波尔有时随行,有时只有阿妮一人回来。这一趟他们是一起回来,波尔呆在岳父家那里几天,后来,他告诉我女儿,他们要来我们家访问,顺便参观湘凡的音乐学院。

我心里七上八下,恐有冷落客人之嫌,直到听了女儿接待的全部细则,方始放心。因八年前,湘凡去美国深造,这两位长者,可以说是她在海外的“父母”,给与她诸多的帮忙和照顾,把她当着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如今他们远道而来,而且波尔已经76岁了,阿妮也已62岁,投桃报李,是我们的本分。

中午时分,湘凡一个人出去了。她先到新山拉庆车站把两位客人载去老街吃东西,又逛了一回街,顺便走进一间书店,帮她的学生买音乐书。午后他们回来,到了龙寰镇,以其说是波尔先生如愿以偿地参观了湘凡的音乐学院,不如说是湘凡意外地迎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湘凡创办学院的时候,波尔先生曾经开玩笑地说,他要参加股份。他爱用幽默的方式表达他的支持,不愧是个心理学教授。这里头还有另一层含义,波尔曾经主动出一笔钱给湘凡参加一个创业课程,他也知道湘凡并不打算留在美国,要她创业的心思是很单纯的。湘凡回国后波尔经常打电话来,问起创业方面的事。这回前来参观,说湘凡付出了不少心血,诸多鼓励,延续着他对一个后辈的爱护。

那时,波尔还保留着一个跟湘凡联名的银行户头,户头里有百多块钱,是湘凡的房租的退款。她回国前退了房,但是底金没有立刻退还给她,直到回来了大马,又过了一个月,屋主才把底金退还到这个户头里。要是没有这个联名户头,这笔钱可能就要泡汤了,也幸亏有一位那么可信的朋友。

湘凡毕业后没有立即回国,而是在她居住的杜鲁斯镇(Duluth)招生教钢琴。她收了30名学生,租用当地的教堂教课。教堂都备有钢琴,租金也不贵。她跟家长们也相当熟络。她开过一次露天的音乐会,波尔也来支持。回国后,接到消息,其中一名学生滑雪时摔伤了脊椎骨,需住院治疗。湘凡通过波尔先生,从这个户头里拨出五十元捐给这个学生的家长,作为医药费。数目虽小,却无疑很有意义。这是在编制一面友谊之网。这网人人都需要编制,一旦编成,总会带来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

傍晚时分,我们去酒店接波尔夫妇出来吃晚饭,附近有间阿拉伯餐厅也许很适合,我说。

酒店在我们龙寰镇,距离我家不过半公里之遥。我们抵达时,波尔和阿妮已经在走廊上了。波尔脚步大,一下子就走到我面前。“很高兴见到你,李先生。”他说,随即伸出一只手。我握住那只手说:“你们过来我们都很高兴。”并打量他的面容。他有一张稚气的脸庞,显得安详而从容。他穿着宽松的恤衫和过膝的短裤,须发全白,胡子理得十分贴切。

阿妮迎了上来,并且张开她的双臂。上一回见到她,并没有拥抱,这一回她看来兴致高昂。我也就朝那一双手臂迎上去。这样一拥抱,无形中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最近深居简出,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伊斯兰妇女打交道了,虽然跟邻居马来妇女偶有点头寒暄,却不曾握手,更不用说这种令人“忌惮”的拥抱仪式。

阿妮无疑是个很特殊的马来妇女,单单这个拥抱仪式就可以看出她的大胆和自由。她似乎不愿意受太多的惯例所约束。她接下来也跟我的太太和孩子们也一一拥抱,作为见面礼。在杜鲁斯,她是留学生常客口中的“葛阿妮”,即马来文“阿妮姐”的意思。她没有带头巾,以致刚才,听湘凡说,酒店招待员竟一时间不知道她是穆斯林,以为她是华人,又以为湘凡是他们的女儿。阿妮口齿清晰,花白头发下一张古铜色的脸,经常露出微笑。

到了餐厅,我说:“我很好奇,你们两位,宗教信仰不同,却过得很快乐。你们是怎样生活的?需要在某些事情上做出妥协吗?”

波尔没说什么,阿妮作为马来西亚人,却了解我话中的意思。为什么波尔没有跟你信回教?这是异教通婚必须遵守的事项。当然在美国,他们不受这个条规约束。这或许正是阿妮所要追求的理想婚姻。阿妮的回答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彻底,她说她爱波尔,是爱原原本本的那个他,也就是基督教徒的波尔。她不要因为结婚而把他变成另一个人。在家里,各做各的祈祷,并无冲突。

我因觉得他们没有设防,才敢提那个问题。换上别人,我是不会轻易触及这方面的。他们也知道我们一家即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穆斯林。因湘凡到了美国不久,有一次,忽然收到一张明信片,寄发者竟然是一位杜鲁斯的巴哈伊。湘凡很重视这样一个联系,只要找到一个巴哈伊,就可以联络到一整个社区。波尔用他的吉普车,载着湘凡在杜鲁斯悠转,终于按照地址找到了这位巴哈伊,后来成为她的密友,湘凡也被选为当地社区理事会的一名成员,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了美好的一页。

我望着餐厅外晦暗的天空,想起这些往事。那时候,我们都没到过美国,对当地情况一无所知。不知道那里的雪有多深,也不知道那里的人情是厚是薄。我们的担心是真实的。但是湘凡听从老师的意见,执意要去。那份决心也是真实的,我们无法拒绝,只好把担心藏在心里,给她一切力所能及的支援。

我只能讲些空泛的道理: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遇到真诚的朋友,你要珍惜他们的友谊。只要你能够把友情搞得像家人一般亲密,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她似乎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因为过了没多久,她和几个马来西亚过去的同学们就跟一对膝下无儿女的夫妇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我起初以为她只是发个消息来安慰我,后来看到她发来的照片,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在一所庭院里,有人站在烧烤炉边,休闲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就知道确有其事。我也开始听到许多关于波尔而阿妮的故事。

那是他们“美国父母”的家,他们买来食材,主人提供烤炉、浆料等,大家快快乐乐弄好了菜肴,请主人一块用餐。她在聚会里认识了好些外国同学,包括一批来自北京的中国学生。

她说杜鲁斯坐落在湖畔,那湖像海一般辽阔,居民因而也有一种豪放的性格。譬如公车上见面时,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有人主动跟你打招呼,攀谈。她也把跟陌生人打交道视为平常,并认为,人与人之间就应该这样无拘无束的往来。

第一年学期结束后,她要搬家。又是波尔用他的吉普车给她载东西。波尔夫妇有时出远门,湘凡过去他家里住,帮忙喂猫。

回头想来,也幸亏我们没有反对她单枪匹马闯荡美国,要不然可真激不起这异国的热潮,也不会出现这跨越国籍的友谊。不会有今天来了两个特殊的客人。

“冬天了,你砍了柴吗?”我说。

波尔笑笑,谈起他砍柴和劈柴的经验。湘凡曾经短期在他家居住,看他驾吉普劈柴去附近的森林砍柴,然后用斧头劈开,收在地下室。这城市出生的孩子终于体会到一点儿乡区生活的味道。我以前住在乡下,没有电流之前,经常要去树胶园里砍柴,晒干后用斧头中间破开,放在太阳下暴晒。有这么一点儿经验,刚好和这位美国人交流。

(202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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