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故事


作者李开璇,摄于1972年末。






我读中学的时候,对农务渐感厌倦,不明白何以我的几个同学,当走进我家那又闷热又臭气熏天的鸡寮,会那么兴高彩烈。他们对那些单独监禁在笼子里的母鸡评头品足,比较谁的羽毛漂亮,谁的冠鲜艳,伸手去铁丝槽里捡它的蛋,见它颈项伸出来怕被啄着立刻抽手。旋即又发现,母鸡见头顶上影子晃动,雌性大发,唱着小调蹲下来等人抚摸,样子倒是蛮可爱的。他们来时,要是刚好碰到母亲清理铁丝网下的粪堆,铁铲嘶叫着把湿漉漉、飞满苍蝇的米田共一片片铲起,倒入铁桶内,满了挑到篱笆边的粪池倒掉,准会把隔夜饭也吐出来。

放学回家吃了饭,妈妈估计我们休息够了,便喊我们去鸡寮帮忙。鸡寮里有七八个大鸡笼,一上一下叠在一起,上下层各有两排,每排用铁丝网隔开成十来个小笼子。每个小笼子里养着一只母鸡,除了吃喝睡觉,它们的工作就是下蛋。蛋一下来就因铁丝网倾斜而滚到下面的凹槽里,我们巡视时将它捡起。这些,都是父亲花了心血,用木材和铁丝网敲打出来的。

父亲又取粗竹数根在竹节的地方锯开,居中破成两半,磨掉利角用铁线绑在鸡笼前,便是它们喝水的槽。我们将这些竹槽取下,拿到井边刷洗干净,再挂回原处,提桶清水,在炎热的午后,在母鸡群喧闹声中,用个铁罐在上面倒水。喂饲料的工作还没轮到我,是妈妈在做。木质的饲料槽挂在水槽上方,母鸡们从竹片的缝隙间伸出头来啄玉米谷料,又从另一个竹缝伸出头来静静的吸水。水混进了饲料容易发臭,换水的苦差就落在我和哥哥身上。那时候,我们还不晓得劳动是神圣的。

我六年级参加全甲华小华语科学数学比赛,得到星洲日报赠阅报纸半年;全甲国民型中学华文作文比赛每年举办一次,我参加了三次,得过奖,也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到他家住了几天,算是那些年的一点儿收获。

我在颁奖礼上可真是“晕头转向”,对周围的动态缺乏观察,当他忽然来到我面前,竟吓了一跳。虽然他表示出极大的善意,我这个没有出过家门的孩子,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尽管晓得谈吐必须文雅,却屈于辞令大多数时候沉默寡言。我想我的态度是相当粗鲁的。

我跟着大家站起来并走去喝茶时,他跟我说:“你的作文写得真好,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我慌忙说:“好的。”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一次会面,我已记不清他的相貌,依稀觉得我们握了一下手。他比我高一个头,在他面前我像个弟弟。

回想起来,觉得此人确有他特殊的地方。那场面,许多文艺界闻人都出席了,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学生仔呢?不过写了篇作文,碰巧拿了个奖,也还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继续走这条路,他却偏偏选择跟这样一个人物结缘。我至今没有猜透他的用意,我想他的企图是无私的。

他说他叫“陈书洲”,住在马六甲。他又说他看了那些贴出来的作品,特别喜欢我写的那篇,虽然不是第一名,但内容很不一样。然后他说:“我要请你来我家住几天。” 

听了这句我觉得受宠若惊,意识到要被人好好招待了,可不知被人招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没想到一篇作文会有这样的效果,除了答应,我已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说:“我不会去你的家。”

他说:“你一到马六甲就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我忙说:“好的。”

我们交换了地址,他说:“我会写信给我,你等我的信。”

我又说:“好的。 ”

那年是1972年,我16岁,在野新综合中学念初中三。我们的华文班开在下午放学后,班上有十几个华校生。每周的作文练习我都准时提交,还不时投稿给《知识报》和《星洲日报》,渐渐发觉,那些鸡,那些鸭,那些狗,那些蝙蝠,还有雨夜、茅草什么的其实都可以入文,无须按照那套死板的方法去构思,从老师常常都给我的作文打高分和写下好评这一点,我意识到他其实认同于我的写作策略,虽然从来没有在班上作公开的点评。

傅立明老师一个人挑起了教学和华文学会的全部工作,不多久就见他抱着一大叠纸张进来班上,每个人轮流上前领取一册。一看,原来都是同学们的作品,老师作了修改,抄在钢板上,印在白纸上,钉成十几二十页的小册子。老师的字体工整,一丝不苟,不见一个错字,不知要注入多少精神才能做到这点。想到这些,心里总是少不了一份温暖,觉得唯有在赛场上争取得奖,才不辜负老师的期待。

去了颁奖礼回来,就是年终长假了。过了假期我们都要转去另一间学校。我跟几位要好的同学们去了一趟相馆拍了照片,北风萧索季候更迭,更让人想放下枯燥的农务,换个焕发的心情。恰巧这时,陈书洲来了信,邀我去他家小住。邮差把这信送到村里村民常聚的一间咖啡店,被父亲在它的糕点玻璃橱窗上捡到,安全抵达目的地。陈书洲在信中说:“要来的话,先打个电话过来。”并附上他的电话号码。

我望着那个电话号码发呆,我们的村子——甘文路土地发展区——上百户人家,没有一户有电话,我也从来没用过这东西。别说电话,连自来水都是刚刚才装好。之前许多年,都是四、五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我家大路旁就有一个这种公共浴池,我们小孩子都是赤身露体在那边冲凉,大人裹着围巾也是将水当头淋下,妇女包着沙笼在那儿刷衣服,家里的水池通过塑胶管从那里获取供应。

父亲说:“你可以去经理的办公室,跟他借电话,别的人都是去那里打,他会借给你的。”

踌躇后我终于鼓足勇气,第一次踏入一间办公室——发展区经理的办公室。经理是个会讲马来话、身材魁伟的英国人。我用颤抖的英语跟他讨借电话,没料到他一话不说就把一台黑色的电话推到我面前。我并不知道要把听筒拿起来,等到出现了可打的讯号,才可以拨打,而是急急忙忙的拿出纸条,就按照上的号码摇起来。旁边一个书记见我那副狼狈相,将纸条接过去,三两下就接通了,又把听筒交给我。我又慌慌张张朝着听筒就喊“哈喽哈喽”。一阵空白后终于听到了陈书洲的声音,这才稍许冷静下来,把要讲的话念了一遍。经过一番急剧的心跳,终于吁出一口大气。那天,我完成了两个“第一次”。

《智慧语录》有句云:“一磅的勇气胜过一吨的运气。”我估计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顺利在马六甲巴士总站见了面,然后坐上一辆汽车直接到他的家。他的家是一间两层楼的店屋,坐落在马六甲市郊的马樟。上到楼来,踩在脚下的是一片堵红光溜溜的木质地板,光可
照人,纤尘不染。厅堂和走廊灯光柔和,各种艺术摆设古色古香,与我们熬热、零乱的锌片木板屋相比,真是精致太多太多了。要花多少的精神才可以把房子整理成这个样子呀!我想。

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带着几件衣服出门远行,并在一个新朋友的家里做客。也是第一次离开甘榜,转了一趟车来到马六甲市区,并走进一所富有气派的城市人的房子。

我已不记得我们谈了些什么,那年代,除了农村的种种,我想,我还能够谈些什么呢?至于陈书洲,他的期许似乎都凝聚在这本书里。那是我在他家住了一天,也许两天之后,告别时刻,他说:“我送你一本书,作为纪念。”

他送的是文化图书公司印行的《诗词欣赏》,厚重的一本,记录的诗词真不知是我们华文课本里的多少倍,也不知还有多少首像《琵琶行》那样的诗在里头,够你欣赏一辈子的了!想到这些,心里充满了感激。这当儿,陈书洲已在内页写下了他的名字,日期注明为1973年1月1日,并把它放进我的衣袋里。

此后的51年里,它一直躺在我家的书橱内,只偶尔取出来翻阅和寻找,担心太多的接触使它已经发黄的纸页变得更加脆弱。那个钢笔书写的名字亦不曾从我的脑子里抹去。然而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互相联络,可能是因为我的离散,使联络变得十分困难。

唯有一个时期,我把它带在身边,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找机会将它打开,以捕捉一两句优美的字句,并试图将它转移到我贫乏的脑子里,以这方法挤掉不断浮现的胡思乱想和十分扰人的浮靡意识。

总之,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因为早在人生的起步阶段,就遇到了这些良师益友,各以各的实际行动,予以我这许多难于磨灭的激励。

(2024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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