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一则历史佳话

 

——苏丹后法蒂玛身份揭秘


历史变脸术

柔佛历史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港主时代的历史,到了后港主时代立马变质,以致面目全非,似有个魔掌,操控着历史的书写。

之前,我们谈到,港主时代的华文教育,虽然确凿存在,然而
到了1916年之后,随着义兴公司被殖民地政府解散,港主专利区收回,潮人丧失主导地位后,华教史也被拦腰切断。今天谈起,都是从1913年之后的殖民地时代开始,华文教育似乎才获得新生,前面几十年乏善可陈。

另有一事,也出奇的相似。苏丹阿布巴卡的妃子法蒂玛,贵为王后,出生华侨家庭,港主时代的报章说她姓杨,为潮籍女子,极得苏丹宠爱,她也不负恩宠,为苏丹佐政立功不少,然而,到了后港主时代,却出现截然不同的故事,有者说她是广东台山籍人氏黄亚娇,有者言其为港澳来的妓女,马来作家说她是马来人的女儿。她跟华侨社会的纽带抹去一部分,入宫年代也被砍掉一截。

苏丹后法蒂玛(右)



这些,似有淡化华侨色彩之嫌。华侨的建国功勋、兴学育才,乃至在统治阶层的角色,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剔除。早期移民以潮州人为主,他们的史迹和精神,本应该为后人所铭记和学习,却落得像个罪犯那样落荒而逃,这岂是讲究良知的华人所可以容忍?

 

阿布巴卡与华侨达致互惠互利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阿布巴卡执政柔佛33[1],最可圈可点之处,在于他一改过去苏丹的封闭作风,打开国门欢迎外来移民,包括文化歧异的华侨大批进入。这些新客许多聚居在港脚,港脚散布各地,后来发展为城镇,华人居多。中国乡村的小农社会,搬来了这里,奠定了落地生根的物质基础和客观态势。

阿布巴卡的年代,殖民地势力如日中天。他的父亲达因依布拉欣本为柔佛王朝苏丹阿里麾下的一员大臣,为获得苏丹授权治理柔佛的天猛公,得到英殖民地政客的属意而成为实权的统治者。到了他掌权的时候,他深知如果不谋发展,英国人在这块海外领地获取不到所要的利益,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在这样的理解下,阿布巴卡为了保住马来统治者的地位,在咄咄逼人的殖民浪潮前,采取绥靖政策,发挥个人魅力与英女王搞好关系,换取主权的独立,竟然取得意外的成功。

据说他跟维多利亚女王的关系,好到可以称姐道弟。1891年,他访问英伦,女王亲自在温莎堡会见及宴请他。阿布巴卡将自己的王宫造成温莎堡模样,以讨女王的欢心,并根据英国的典章制度建设国防和服务机构,使英人没有插手内政的理由。爵士阿布巴卡晚年病重,英女王派其私人医生前来探望。

华人通过阿布巴卡的新政移居柔佛,达历来之冠。这批移民力量,成为柔佛实际的开拓者。尽管地位大多卑微,有些还是寅吃卯粮的猪仔,但是假以时日,逐渐摆脱契约羁绊后成为自由的侨民,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和居留的合理性,逐渐加强入籍马来亚的意愿。由于他们是开拓者而非掠夺者,要成为公民也就理由充足。殖民地政府并不排斥华人移居此地,反而依赖彼等给这领土创造价值,所以阿布巴卡的移民政策,是得到英殖嘉许的。然而后期华侨人数“太多”,如印尼的情形,却引起殖民主义者忌惮,马来民粹主义者继续这种偏见,华侨地位才“重新”受到质疑。


罗温斯泰特《柔佛历史》关于“镬“的阐述



 阿布巴卡的华社治理模式

阿布巴卡以他自己的方式,在英国人的眼皮下处理国内问题,虽然海峡殖民地总督曾经建议他将义兴公司封禁,但他没有照做,可见阿布巴卡对于内政保留他的主权。他让土地给华侨申请开发,通过一个相当松散的契约制度进行管制,华社事务由政府委任的侨长管理,港主或甲必丹按照契约经营、管理各自的港区。这种封建制度很容易被来自封建社会的华侨移民所接受,于是基本上合作愉快。

这个有缺陷但实际的港主制度,把柔佛带上现代化的列车,阿布巴卡也获得现代化之父的美誉。李寿章《新马华人手创椒蜜业史丛谈》,记述华侨开发了138条港,仅在1862这年,港主主导下开发的港就有70多处,甘蜜产量每次接近3千镬。甘蜜为染料原料,胡椒是香料,都是西方工业社会的必需品。当时,甘蜜园面积以“镬”为单位,镬也是煮具,下面置柴烧煮,木柴是唯一的能源。根据曾任柔佛政府顾问的罗温斯泰特(R.O. Winstedt)的记载,“镬”的算法有两种,一种是一镬的面积相当于30亩到50亩之间,另一种说法是,一镬的面积等于250[2]。可见开发的面积非常之大,惟处于初期建设的柔佛,土地测量尚未完善,没有正确的开发面积记录。

华侨在阿布巴卡的领导下有经商自由,结社自由,办校自由和宗教信仰自由,阿布巴卡始终信任华裔移民并与他们分享资源,凑合了一个微妙的合作关系,为我国种族共建设立典范。柔佛得到华侨带头搞经济,国势得以加强,国都日益繁荣,车水马龙,虽然底层民众的生活依旧艰苦,贫富分化,然而一部分利益回流华社却是有目共睹。移民的血汗付出得到回报,彷徨的心灵得到安抚,乃有留居继续奉献之想。阿布巴卡对种族合作、互惠共赢的直观感觉,超越独立后列为首相,应为今之政治人物的学习榜样。

阿布巴卡承认及信任义兴,不等于他对这些背井离乡的华侨有什么慈悲之心,也不是出于华侨朋友的个人感情,而是基于经济政治的考量。他需要依靠华侨开发柔佛境内大片处女地,华侨具备的组织能力、办事能力可以克服恶劣的生产条件,他们的和平本性又使他可以放心依赖。

阿布巴卡之前的十多二十位苏丹,大都好战,历年来征战不息又频频被占领,以致不断逃往、迁都,另起炉灶伺机报复,社会不稳定人心涣散可想而知,人口也始终不足于撑起一个大国,国内缺乏一股可以动员的力量,为他打造新时代。他的父亲天猛公达因依布拉欣借用廖内的经验,在柔佛设立港主制度,招揽新加坡的华侨前来开发,阿布巴卡继续并扩大这项计划。

1873年阿布巴卡颁布《柔佛统治港主法令》,其中第13条规定:“港主应遵守先王所颁布之命令,不得于‘义兴’之外另立会党。”从而奠定了义兴公司的“独尊”地位。然而这不等于说,阿布巴卡支持和认同于华人私会党。他认为华人会党有利于柔佛,是因为他发现,华人私会党是可以接受法律约束的,可以让他们公开活动,这样,政府就能依靠这股组织力量,为经济建设做出贡献。

阿布巴卡对私会党的法令管制,主要在于不许有第二家私会党出现,所有入党人士,不论籍贯为何,都只得参加义兴一家。如此,不同党派互相格斗就不会出现。与其他地区相比,柔佛的确少了许多私会党格斗的血腥味,这片早期安宁,间接推动了人民流动接触,有助于减少帮派割据,然而不同籍贯参加义兴,仍然还是少数。潘醒农执笔的《马来亚潮侨通鉴绪论》,就有“柔佛一百余港主,潮侨实占十分之九”之句,可见其他帮群在义兴公司内没有地位。

另一种间接管制是推举认为可以信赖的义兴领袖担任官方职务,包括委任他的好友陈旭年为王国华社的“侨长”,掌管境内华社事务,各地港主、甲必丹也必须服从于这位侨长,侨长进而向苏丹呈报。这种制度类似马来封建王朝的“分散诸侯制”,苏丹将国域分成几块,各由一名Orang Kaya,或称“诸侯”或“镇长”者管理,诸候反过来必须效忠苏丹,维护苏丹的统治,类似中国周朝的分封制。

通过“义兴”及“港主”网络,阿布巴卡的宫廷与语言文化歧异的华社取得了联系,语言文化的隔阂无阻于国家的团结,由此得到证明。这一时期的移民主要为潮籍,男士之中,八成左右皆加入义兴为会员。可见,这已不是一个封闭而神秘的会党,已然成为一个拥有政府代表、负责管理侨众事务的公共机关。该会也察觉苏丹的意愿,致力于去除私会党色彩,朝正当化、公开化迈进。多年运作下,义兴成为这时期华社正经文教的桥头堡,从1844年陈开顺起,到1916年义兴被解散,带领华社历经70年安宁时光。这一段时期,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却是真气内敛,为华人在此落地生根的基础年韬光养晦之关键期,为日后的生存发展起关键性作用。


开启多元化时代

华族在马来西亚的历史虽然充满沧桑,然而在柔佛的这一个起点却是美丽的,不像许多曾经的殖民地国家,起步时期充满着血腥杀戮和谎言欺骗。从这方面来看,阿布巴卡的良政应记一功。

柔佛那时又叫“天府之州”[3],文人梁绍文笔下的黄亚福发迹史,将柔佛描绘成华侨的逐梦天堂[4]。另一位当代作家黄强将军,称“柔佛巴鲁”为“繁盛之域”。[5]

柔佛的现代化起于阿布巴卡,然而“现代化”不能简单地解释为“西方化”。西方科技引入,诚然是一个必要的因素,然而从人文社会的角度来看,多元民族文化在一个社会里水乳交融,以先进的科学工艺互相促进,更能体现时代的进步。所以多元化是现代化的主要内容,在管理上必须放弃独裁专制,以平等磋商寻求共同价值,凝聚新的国家力量。所以说,阿布巴卡之所以为现代化之父,并不仅仅因为采用了西方制度,而是促成社会的多元,更为贴切。

港主时代的椒蜜局行政盖章有“总管椒蜜园并种植地师行政盖章”字样,天猛公时代的邮票印上华文书写的面值[6],有些港主在港区
内发行自己的钞票,这些都是多元性的表征。可惜我们缺乏一所完善的博物馆,将这些多元性凝聚为一个历史的声音,让各民族共同回味那一段华人南来落户的大潮流,以及当时华巫携手共建的初心。

上面关于港主时代汉文教育的讨论,谈到政府鼓励下,有马来高官在华人私塾学习中文、中国绘画和中华文化,政府也赞助马来学生就读华校,然而这并不是单向的文化交流,华侨这一边也非常积极的学习马来文。马来语为当时社会通用语文,华侨本着入乡随俗的态度,主动学习马来语,掌握基本沟通能力,成为风潮 。当时,有位商人冯兆年,有见及此,编了一本《马拉语粤音译义》,收录了许多生活常用字词,供华侨学习马来语会话。此书最早于1890年出现,有几个版本,显示它流传广泛。[7]

 

马拉语粤音释义




蓝天笔的颂诗

谈论阿布巴卡,不能不提一个人,就是他的华裔太太法蒂玛苏丹后。阿布巴卡的几位王妃之中,有一位丹麦商人的女儿和一位善晓中文的华人女子,他对异族通婚持开放的态度,他本身就是一个多元化的象征,而这位华侨港主的女儿,获得他立为王后,夫妻关系良好。而她也不仅仅是一个妻子,还是他处理政务的一个重要助手和顾问。

然而今人几乎都把法蒂玛忘了,或对此轻描淡写,只说她是阿布巴卡的其中一位妃子。她的华裔身份没有受到舆论的关注,华社也没有把这样一个特殊人物多加引介,以阐释种族和谐的要义。

在阿布巴卡33年里统治生涯里,有30年之久,法蒂玛一直陪伴在侧。说她是苏丹与华社之间的一道桥梁,绝不为过。她也他的安全和繁琐的事务操心,包括泰瑟王宫的建造,以致操劳过度病死,享年估计为61岁。 

 阿布巴卡的干练精神,承继自传统华人女性兢兢业业克勤克俭的一面,来自于法蒂玛,乃是合理的推断。

法蒂玛并非阿布巴卡身上一个浪漫的点缀,非如一些人形容的那样,以卖弄“甜美”、“风骚”讨好王上,实际上,她是这位君王严肃、权威的代表,她以个人的能力赢得苏丹的信任和宠爱。这一点,可以从一位跟柔佛王室有密切往来、住在新加坡的印尼土生华裔诗人蓝天笔的一本叙事诗中,窥见一斑:

蓝天笔于1896年,用口语式混合马来文写了一部赞颂苏丹阿布巴卡的长诗,诗中提到他于1895年,受邀参加公主的婚礼,受邀者之中,有许多华人,并设有华人餐席款待。诗歌也记叙新山华社面貌,他说,在靠近大王宫的码头不远处,有一个华人村子,有房屋和商店,华人在哪里售卖各种商品。

该诗有几段提到法蒂玛苏丹后,如第19首:

 

年老的王妃功绩彪炳

她的话语十分灵验

殿下的宠爱无可复加

从年轻到年老

 

20首:

殿下心生惭愧

从前是这样,现今亦如此

她的话他句句入耳

重要事都找她商量

 

41首:

王妃薨逝,以后的日子

干练的苏丹不免忧愁

日夜把她思念

悲戚之情无法形容

 

42首:

美后逝矣,殿下悲恸难奈

备受折磨

一病不起

药石网效

 

43首:

他的病总是有一点

有一点在他心中

多少药物一概无用

他龙体日益消瘦[8]

 

这里叙述阿布巴卡与法蒂玛伉俪鹣鲽情深的感情世界,关于“她的话语十分灵验”一句,似乎跟一个事件有关:

1865610日,《伦敦新闻画报》报道,由柔佛政府所有的一艘轮船“柔佛号”,于那年410日,在新加坡海域发生爆炸,导致35名马来籍和欧籍官员丧生。苏丹阿布巴卡本来也要登上该船出游,却因王妃法蒂玛百般劝阻而没有登艇。法蒂玛表示有不详之兆,央求陛下不要登船。阿布巴卡姑且信之,竟然成真,逃过一劫。此后,对这位妻子刮目相看。

阿布巴卡那时号封天猛公,尚未成为苏丹,法蒂玛也未封后。可见她早在1865年之前,已是阿布巴卡的妻子,惟结婚年份不详。这跟后人的叙述,说她于1885年才进宫,大有出入,显然是个错置。她死于1891年,入宫年份至少30载,两人有长久的夫妻关系。


“母仪柔佛者垂30年”

1891227日,新加坡《叻报》刊出苏丹后法蒂玛逝世的新闻,题为《柔妃薨耗》,写道:

“柔佛苏丹元配,秉性慈祥,持躬淑滇,待人无忤,佐治有方。入柔宫有数十年,佐苏丹以敷内政未尝失德。近因苏丹往游欧境而国中政事悉交妃摄理,以故益形劳瘁,遂至积劳成病,玉体时觉不安,屡召名医,迄无大效,旋愈旋发,因来叻邸就医,以冀··天怀,不意时数限人,遽于本月171点钟越12分时薨于叻邸。一时知交臣庶,得闻是耗,莫不悼哭同声。想苏丹在欧若得讣音,正不知若何悲恸也。现闻世子之意,拟择日扶妃之金棺回柔奉安阅寝云。”

1891年,柔佛王朝已迁都丹绒布地里,后改名新山,所以有“回柔奉安阅寝”之句。记者显然访问了宫廷王属,确定那是“世子之意”,内容之真实性可见一斑。这里也说到,“入柔宫有数十年”,应该也是出自同一个来源。

《百年柔佛纪要》也有记录云:“1891225日,柔佛苏丹娜于新加坡泰瑟宫逝世。”[9]

《叻报》处理新闻态度严谨,这跟后期一些泼脏水式的书写截然不同,可从以下一事看出端倪。

1890923日,《叻报》刊登一则消息,后来却发现实为虚假,翌日立刻作出澄清。

“柔妃薨逝。前者柔佛王妃因其玉体违和,业已发电往欧,请柔佛苏丹早回车驾,乃不幸苏丹旌节尚未抵叻而妃已以初八早,在本坡东陵行宫内薨殂矣。呜呼。母仪柔佛者垂30年。一且遽己薨殂,且不能与苏丹一诀,能勿悲哉!”

第二天,即924日刊出另一则新闻,说:

“误传噩耗。昨录曾有·录柔佛王妃噩耗,兹再查得实此事,··此耗所以致误之由,大抵因王妃抱恙而诸人过于区系,以致风声鹤唳,亦觉不禁为之拜手祈之。·风传实则王妃玉体虽有违和所幸天相吉人,现已渐次就愈而觉草木皆兵也。今闻妃恙业已渐安,可知后福之隆。正未有艾者爰。”

打黑点处因字体模糊难辨,然而整篇报道综合上篇,却是完整的,足于说明法蒂玛去世前已患病,消息在民间流传,民众对其安康十分关切,记者也一直在跟进新闻,发现报道错误后,马上发文纠正,所以有“查实”之句。所查问的对象必然是当时的王宫,当是可信度极高的第一手资料。获知王妃无恙,记者的感叹是“可知后福之隆”,反映民众对王后的爱戴之心,她其实深入民心。至于致电身在欧洲的苏丹,乃至后来王妃死后,遗体从新加坡运来柔佛安葬,必然也是王宫的消息,记者不可能凭空杜撰。

“入柔宫有数十年”之外,又说“母仪柔佛者垂30年”。“垂”是“接近”的意思,即从入宫到逝世,法蒂玛在王宫的日子前后接近30年。这是当时确认的事实,至于“拟择日扶妃之金棺回柔奉安阅寝云”,选一个良辰吉日安葬,为华人传统,回教徒无此风俗。可见王室处理法蒂玛的葬礼尊重华人习俗,也显示法蒂玛来自华人传统家庭。“奉安”为安葬皇帝的旧称。


“原配”之争

上述报道说法蒂玛为苏丹“元配”,也就是他的“第一次娶的妻子”。然而,近代的历史版本却多删除“原配”之说,法蒂玛变成阿布巴卡的第三任妻子。

阿布巴卡一生中娶妻4人,维基百科根据近代的史料转述说,第一任妻子是彭亨王室翁姑仄,于1857年他访问彭亨时所娶。

第二任妻子是塞西莉亚凯瑟琳那兰格(Cecilia Catherina Lange),为一位丹麦商人的女儿,其母为华裔,来自印尼巴厘岛,名叫王善娘[10],两人于1870年结婚。婚后,塞西莉亚凯瑟琳那兰格取回教名朱拜达(Inche Ibu Zubaidah)。

1885年,阿布巴卡娶粤籍女子黄亚娇为妻,生有一女叫东姑阿兹加。黄亚娇取回教名法蒂玛阿都拉,于18867月加冕为苏丹娜。1891225日,因肾病死于新加坡直落不兰雅泰瑟王宫(Istana Tyersall)。

阿布巴卡在法蒂玛去世后第二年,即1893年,官访奥斯曼帝国时,娶了一位切尔克斯人血统的女子为第四任太太,叫卡蒂加卡侬。

阿布巴卡娶妻,似乎不讲究“门当户对”,也不要求血统纯净,反而崇尚异族通婚。将来社会,将是混血儿天下,纯种人反成奇货,殿下似乎早有所知。他选妻似乎更多是“政治考量”,跟彭亨王室搞好关系,跟土耳其搞外交联盟,王室联婚无异是结盟的一种手段。至于娶华人庶女为妻,除了反映其开放的种族观念,是否也有政治考量,譬如招揽更多华人前来开垦,或跟日落西山的大天朝搞好关系,则难下定论。

上述关于法蒂玛的说法,取自维基百科,而维基百科则根据黄佩萱的英文著作《黄亚福移民、建筑家和企业家》,这也是目前柔佛官方资料及马来文历史书刊通常采用的版本。

这些版本几乎都说她于1885年进宫,是苏丹的第三任妻子,翌年成为苏丹后,等于进宫到逝世前后只有6年。而进宫不过一年,就成为苏丹后,匪夷所思。婚前身份含糊,莫衷一是。

这跟蓝天笔“从年轻到年暮”、“她的话语灵验”、《叻报》:“母仪柔佛者垂30年”等“港主时代” 的论述,落差很大。本是长达半生的光辉记录,变成惊鸿一瞥,不但是她个人的悲哀,也是民族之痛。

1888年,英国女作家弗罗伦斯·卡迪在泰瑟宫见到法蒂玛,形容她见到的这位王后“已不再年轻”。可见1888年,即她死前3年,她已经老了。如果1885年进宫,等于说她也已是徐娘一个,还会被52岁、已经有两个太太的苏丹爱上,再筑爱巢吗?

作为一位名声卓越的王后,竟连进宫的年代都被搞得如此含糊不清,可以想象,关于她的其他方面的历史,是如何的难得清澄。

 

中文名之争

本文始终以“法蒂玛”而非“黄亚娇”或其他华文名形容这位王后,乃因她的华文名未能确定。

现代版历史将法蒂玛的中文名定为“黄亚娇”,粤籍,港主时代的文献说她是潮州女子,姓杨。一个人不可能姓黄也姓杨,历史又给我们出了一道难题。然而历史害怕坚持、寻根究底的人,这样的人健在的还很多,只要一颗心还在,谜团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苏丹后法蒂玛


2003年,黄亚福的曾孙女黄佩萱撰书论述黄亚福[11],他的这本英文著作,提到法蒂玛和黄亚福的交往,并说法蒂玛的华文名叫Wong Ah Gew,广东人氏。她说,Gew这个字在粤语是甜美、雅致的意思。后人从这里取材,Wong Ah Gew就都译为“黄亚娇”,一直沿用到今。该书第36页写道:

“跟柔佛有关联的是一位华裔女子,后来成了马哈拉惹[12]的妃子。在张宝(Cheong Poh)的传记里,她的华文名叫黄亚娇[13],粤籍人士。‘Gew’在粤语是甜美、雅致的意思。她极得马哈拉惹的疼爱,以致将麻坡县一座城市命名为马哈拉尼市[14],以示对她的宠爱。阿布巴卡后来取得“苏丹”的封号,乃在诸妃中选了她,赐予“苏丹娜”的封号。关于她婚前的事迹,柔佛人所知有限。有一本当时的著述讲到她婚后的生活。英国女作家弗罗伦斯·卡迪,乘搭萨瑟兰公爵[15]的游艇来马来亚、暹罗游玩,在飞禽公园旁边的马哈拉惹王宫访问了她。弗罗伦斯在其游记中写道:‘苏丹娜住在泰瑟王宫,她已不再年轻,但是苏丹对她非常敬重,任何事都找她商量。是的,他还有其他更年轻的夫人,但是只有苏丹娜拥有实在的权力。’”[16]

苏丹既然还有更年轻的妻子,为什么法蒂玛却不是原配呢?难道她在高龄时才嫁给苏丹吗?没有看到关于他们结婚的报道。所以蓝天笔说她年轻时嫁给苏丹,直到年老,更加可信。1888年,苏丹后已不再年轻之说,也符合蓝天笔“从年轻到年暮”的叙述。

我们估计她生于1830年间,1860年之前进宫,1891年去世,享年约为61岁。至于“黄亚娇”是不是她的华文名,目前虽被定獻,却没有确凿的史料证据,似乎只是风闻。

郑良树教授在《柔佛州潮人拓殖与发展史稿》中谈到,西洋港港主王世捷是苏丹阿布巴卡的襟弟,他娶了其岳父的幼女,苏丹娶了其岳父的长女。因为这个姻亲关系,苏丹把(笨珍)西洋港的港契发给王世捷,于是王成为西洋港港主。(王世捷的儿子王成壁后来成为巴株巴辖顺天港港主。)

这里,法蒂玛的中文名已呼之欲出,只要找出王世捷的岳父是谁,就可断定她姓甚名谁。然而,郑良树似乎没有读到港主时代的报章关于王妃薨耗的消息,相信了即成的历史,对“黄亚娇”身世缺乏挖掘的热诚,他在注脚里说:

“苏丹阿布巴卡原配为广府人黄亚娇,与黄亚福为义兄妹;疑王世捷之岳父姓黄,所云长女当即黄亚娇。”[17]

这里,郑良树说“黄亚娇”是苏丹的原配,显然不同意她是1885年才进宫的“第三任太太”,接近港主时代的原始版本。

在《黄亚福及其他》这篇文章里,郑良树写道:“阿布巴卡有一位华裔妃子,黄姓,也是广府人。这位华裔妃子的出身有两种说法,拿督郭鹤尧说她的先生是贩卖沙龙布的,因赌而打死人,后被驱逐出境;黄姓粤女为阿布巴卡垂青,终于嫁入皇室。我看到的材料却说这位粤女是新加坡酒吧女郎,英语说得很好,闻名于上流社会,乃为阿布巴卡所宠幸。两种说法可以并存,也许都有几分真实。可以互补。黄亚福由于出入皇宫,于是,跟黄姓粤女相熟;更由于都是广府人,乃结为义姐弟。当时,华族社会把这位妃子称为‘马来娇’[18]

可见蜚短流长,都在她身上,史家也饱受流言所惑,下笔十分彷徨。

2015426日,柔佛苏丹依布拉欣出席一项由新山中华公会主办的宴会,谈话中讲到,苏丹阿布巴卡曾经于1883年访问中国,跟中国的关系良好,还说,阿布巴卡有一位华裔夫人叫Wong Ah Gew,来自龙引港(Kanchu Rengit),后来被称为“马哈拉尼法蒂玛”或“苏丹娜法蒂玛”。[19]

显然今天的王室也很重视法蒂玛的历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讲述这段故事更能昭显殿下的亲华态度,然而王宫的陈述也还是那么的寥寥几句,它是一则被遗漏的历史佳话,尚未被挽救,沉溺在疏忽的海洋里。这则故事,也许已经被人加工纂改。


《叻报》1891年2月27日报道王妃甍耗的消息


 

“后本潮籍杨姓之女”

法蒂玛所处的义兴时代的文献,说她是一位姓杨的潮州女子。

1891311日,中文《星报》报道法蒂玛出殡的新闻,同时对她的身世作了一番介绍,其文如下:

“柔佛国后之·宫经已奉安陵·曾于前报将其仪礼录登,然而,尚有·遗今特补述,并将后之籍贯谨据所闻录登焉。按后奉安乃系皇陵,四方树有黄旗以护陵道,复树一木柱即华人所谓华表者也。上盖一厂,周遭亦树黄旗。拟俟柔佛王跸旋乃易以铁盖云。闻后本潮籍杨姓之女,始蒙柔王选为宫妃,恩宠日加,继固柔后失欢乃尊之为后,奈牡丹无子,有庄姜不育之伤。有生于该处之潮籍人送后一女,乃抚如己出珍如掌珠,现有妹三人亦在宫中随养,恍如杨玉环之有秦韩虢三姨也。后性沉静,贵而不矜,又能节用,身后遗资约有60万之谱云。”[20]

这里说法蒂玛本来是姓杨的潮州女子。但是记者又补充说,“后之籍贯谨据所闻录登焉”,也就是听来的,并未获得证实。然而这是我们见到的关于她华裔身份的最早的报道。王后葬于皇陵,往其陵墓的路边插满黄旗,还竖了一根富有华人色彩的“华表柱”,为木质柱子,由一个无顶的神厂罩住,周遭也是黄旗围绕,等柔王国外归来,将用铁盖蔽上。

被忽略的法蒂玛葬礼散发出强烈的种族融合讯号,黄旗象征马来君王,黄色是苏丹宫廷的御用颜色,“华表柱”是中华民族艺术才能与智慧的图腾,多设于帝王的宫殿、陵墓,柱身多雕刻龙凤等图案,上部横插雕花石板,天安门广场前就有一对,同建于永乐年间,迄今已有500多年历史。华表柱不属于某一籍贯,属于全体中华民族。杜甫有诗云:“天寒白鹤归华表,日落青龙见水中。”

法蒂玛的葬礼特别立了一根华表柱,显然有华社的参与始能玉成,可见法蒂玛的华裔身份受到王室高度敬重,非比寻常。不管她是原属廖内岛的潮籍娘惹[21]还是新一代移民,华裔身份呼之欲出。如此华巫色彩兼具的王室葬礼可谓空前绝后,侧面反映了当时统治阶层对种族的开放态度,优胜今时。

法蒂玛于1891225日驾崩,这篇文章在她逝世后半个月内刊出,是一篇非常接近“现场”的报道,可信度也属最高级。记者处理新闻的态度严谨,用词简洁,没有份外的意图,纯粹为了满足读者的需求。真实性是这类文章的第一要素,有别于炒作文章的虚假、煽情,可视为一份原始资料。可惜作者没有把她的名字直接道出,免了后人这番无谓的折腾。

这里说她膝下有一女,是其家乡潮州乡亲送的,她自己没有留下“龙种”,遗憾文章没有提到她家住何处。现代的版本,却说她和苏丹生有一女。孰是孰非,实难定论。

 

法蒂玛与黄亚福

关于王妃与黄亚福的故事,早在黄佩萱之前77年,就有一个版本,隶属广东陈炯明部队的广东客家人氏黄强将军,1926年出版游记《马来鸿雪录》,记录他驾车环马来半岛游历30天之见闻,其中,《柔佛王妃与粤商黄福之故事》一章写道:

“柔佛巴鲁向为荒野之区,自前王将政府移驻后,现有居民约二万,遂成为繁盛之域。因较之马六甲星加坡等处,开阜稍迟,故华人呼曰新山。前王颇思振作,惟国人性懒质纯,绝无远图,不得不借重华人任其前驱。彼有妃曰亚娇,系潮产,颇具国家观念,对于华人请求诸事,莫不襄助。会木匠黄福,常于宫内包领工程,人极诚实,公益事业亦乐提倡,惟马来语不甚畅达,遇事多径与妃商。生意偶有亏折毫无怨悔,以是深得王与妃之信任。凡黄请领地方建筑房屋与种植者立予批准。故现在新山一带,黄福地皮最多。”[22]

黄强的素描,法蒂玛为阿布巴卡辅助者的角色,呼之欲出,然而跟黄佩萱的叙述又有异同。他也说王妃叫“亚娇”,却不说她姓黄。他说“亚娇”系“潮产”,即潮州人,不说她是“广府人”,跟《星报》的说法一致。

黄强的叙述出现在法蒂玛死后35年,如果是一件宝贝,人死后35年后才被发现,还算正常。然而,这是一个人的名字,而名字总是跟人如影随形,怎么也要等35年才水落石出呢?这是我们不解之处。她死时人们都已知她是谁,虽然侨众平时称其为“国后”、“王妃”,但死后她的原名总该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吧?不应是隐藏一段时间然后才出现,更不应该是经过了这漫长的35年,才由一个旅游作家把它点出。然而这就是我国的历史现实,折射出多方面的偏见、散漫,残酷的叫人窒息。


辅政者的角色

从这段描述,可见当时的侨民大多不通马来语,别说一般移民,即便是身份显赫的黄亚福,皆需中间人斡旋沟通。种族交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非自然形成想当然耳,需要大量的付出而后方见其成。

160年前柔佛多元化初阶,马来统治阶层和飘零落户的一批华侨新客之间,都付出不懈的努力促成合作的态势,其中法蒂玛扮演了一个“母后”的角色,深入民心,是许多新客感激和寻求协助的对象。

1890312日,中文《星报》登出一则新闻,报道苏丹人在国外,法蒂玛摄理政务的情形:

“柔佛近事:柔佛王于去年诣英至今未返,其政务之稍轻者俱由其后及王公大臣主裁,其稍重者则电至英京与其王请命。现于17日其王由英京发来电谕4则。其一:柔佛之围姓向为黄福投码者,现归潮人林相承充。其二:则和顺港因去年被祝融君岁驾至,潮人陈君金利与梅君湛轩颇有龃龉,几至成讼,故电谕该港复归梅君为港主云。其三:则现下该处所创制新街系黄福禀请而自行建造者,故其王准其在该处自行沽卖烟酒,不入投码之内。其四:该处之利泰兴赌码如期满之后,则出价高者得之。”

阿布巴卡从伦敦发来的行政电报,居然可以刊登在华文报,让民众知晓其内容,不作机密处理,可见当局与民众之间信任程度之高,远胜今时。

这里说,较轻的政务由王后及王公大臣主裁,可见经常旅居英伦的苏丹,由苏丹后法蒂玛代表他与民众接触,华社由于语言上的困难,对她必然是十分依赖的。苏丹似乎也乐得有这样一位好帮手,可以放心搞他拿手的外交,人不在国内的时候,为了不失职守,不时从海外发来行政电报,由法蒂玛和亲信执行。法蒂玛并没有时时紧随苏丹身侧,更不是他身边的一个花瓶,“国后”的称呼当之无愧。


“去潮化”现象

有些人对名字不以为然,觉得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只需知道有其人其事,足矣,管她姓什名谁。

然而,正是这种敷衍的态度,导致她的身份变得含糊,历史佳话被拦截。

1924年,香港中华书局出版梁绍文的《南洋旅行漫记》,作者以草率、轻浮的态度叙述历史,尤其是法蒂玛部分。华社对于嫁给异族的自家姑娘,通常有鄙视的态度,梁绍文似乎也有这种思想。第21章《马来娇与黄亚福》,他写道:

“‘马来娇’是什么东西?


“马来娇是马来王的一个妃子,系广东人。自少沦落烟花,由港澳辗转至南洋,专接西人,——俗称为咸水妹。眉目韶秀,姿色芬艳,满口烂熟英语,马来王宠之,招入宫纳为爱妃。言听计从,权倾一时,华侨遂于‘马来娇’称之。”

这段话应该是从坊间听来的,因为没有提供出处。作者似乎根据煽情的需要进行渲染,然而说她“权倾一时”,却看来符合事实。法蒂玛对华侨和港主事务有干预权,可影响苏丹的决定,予人“权倾一时”的印象。她的身世部分,从作者的叙述方式看来,只是道听胡说,王世捷港主的大姨姐,怎会是“咸水妹”?

梁绍文来新山游玩访问的时候,港主时代已成过去,各地港主专利区和种植区已被收回,华社失去了自治权力,潮州帮70年风光正往下坡路滑去,殖民主义带起一批华社新贵。阿布巴卡和朱拜达所生的儿子依不拉欣,1873年成为新的苏丹,然而到了1914年,代表英国贵族利益的英国顾问官道格拉斯克拉汗坎贝尔(Douglas Graham Campbell),进驻柔佛王国行政中心,控制了王国的内政事务,成为真正的统治者,而苏丹只有抱怨的份儿。时过境迁,法蒂玛的事迹很快被人淡忘。




梁绍文《南洋履行漫记》封面




此时有一股“去潮化”趋势,鲜少被史家谈起。解散私会党一般人不会有太多异议,毕竟法治才是长治久安之道,然而去潮化则未免矫枉过正。

1915年,义兴公司被殖民地政府瓦解,潮州社区的兴盛景况也开始式微,主导华社的能力逊退,70年河东转河西,“小汕头”逐渐褪色,华侨社会出现权力交替,重新洗牌,粤籍领袖走到台前,华侨公所领袖换人,英语成为高贵的代名词。

竟连这位“潮州姓杨”的女王后也难逃一劫,被改为“粤籍姓黄名亚娇”,接下来更是变成了“港澳咸水妹”,变色竟是如此的快速而彻底,以致当年的辉煌点滴不剩,连一点儿温故知新的痕迹都没留下。


黄亚福与“黄亚娇”

梁绍文是广东台山人,与当时得势的广帮同样籍贯,1920年访马期间,受到黄亚福之女黄典娴的热情款待。他的游记里便有黄典娴的一章,充满溢美之词,说她是“南洋第一个好人”。黄亚福那时已作古[23],梁见到黄的遗孀,那时她应该是69岁,梁却写她82[24],可见其写作态度草率之一斑。

关于黄亚福的一章,梁文有这么一段叙述:

“当工程建筑之中,阿福因接洽诸事,常出入于马来王宫。马来娇见阿福诚实可靠,又是广东人,叙起乡情来,感情益觉融洽,彼此遂于兄妹相呼,结为异姓手足。俗语:‘福至心灵’,合当他发迹,所以好事都凑集而来。马来娇拜阿福为兄后,遇事总在马来王面前盛赞他是一个好人,马来王心中已经欢喜他,再加上这一层,自然以后什么事都委阿福去办了。商铺码头竣工后,马来娇马来王说:‘今日柔佛有这样光华灿烂,都是阿福一手造成的,请将柔佛这一处商铺,准阿福专利60年。60年后,收回国有。马来王准奏,于是书一60年专利的契约与阿福收执。”[25]

这里提到法蒂玛的辅政阿布巴卡的情形,虽然凭想象力撰写,却有一点不容否认,法蒂玛能够影响阿布巴卡的决策,而且证明是阿布巴卡与华社沟通,她是一个关键性管道。梁没说法蒂玛姓“黄”,这跟黄佩萱说她姓黄的叙述又有落差。梁说黄亚福和法蒂玛结拜为“异姓手足”,“异姓”而非“异性”,指出法蒂玛与黄亚福姓氏不同,暗指她可能姓“杨”,这又跟港主时代的说法吻合。

至于黄亚福跟她以“兄妹相称”,似乎缺乏考据,法蒂玛大约生于1830年,黄亚福生于1837年,如果真有结拜,也是“姐弟”关系,怎么会是“兄妹”关系呢?

关于专利区的部分,跟事实也有出入。黄亚福于1892年获得专利区契约,而“马来娇”于1891年已驾崩,何来这一幕上奏的闹剧?

可见梁的叙述多为见闻记录,非史料考证,梁挥洒自如,只求新鲜刺激,此书果然畅销,1924年出版后,1933年再版,1941年出第3版,但是它把法蒂玛写成风尘女郎,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行为。

史家笔下的法蒂玛

如果说梁绍文的游记散文只可品尝不可尽信,那么温雄飞为权威历史学家,应有不同的层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广东台山人氏温雄飞,花了5年时间在新加坡莱佛士图书馆收集资料写成,于1929年出版的《南洋华侨通史》,为“东南亚华人研究系”学生指定读物,却也有挂一漏万之嫌。

其中一章《黄福传》,谈到新客黄福乘船来新加坡,由于船费是跟一位木匠老板借的,所以在新加坡一整年没有工钱可领,老板只给他200文作为零用。黄福将这些钱收在裤带里,一年只用40余文。东主见他简朴至此,很是欢喜,就让他看管店面。东主后来回国,店铺就交给他管理了,还将公司的股份也给了他,黄福从此崭露头角。作者写道:

“其时柔佛苏丹匿一粤妓,将纳为后宫有日矣。然妓固熟稔君之诚笃,特请于君一言以决。君力赞之。妓遂归柔佛苏丹。适妓亦黄姓,以兄妹称,与君通馈赠。以故柔佛政府之土木工程,及各项饷码,开关港门等,种种大役,皆君为之承办。着手成春,富逾千万。”[26]

这里说法蒂玛是苏丹收藏御用的妓女,尚未纳为后宫,竟然可以私通黄福,还在工程、饷码这些棘手事项上影响苏丹的决策,而黄亚福和法蒂玛的故事,变成了一则缠绵悱恻的肥皂剧,一下子“妓固熟稔君之诚笃”,一下子又“君力赞之”,然而王宫岂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性情沉静,贵而不矜”的王后又怎会随意跟侨民称兄道妹?所求何事?法蒂玛王后身份竟然被颠覆,在作者笔下她连妃子都不是,完全跟历史脱谱。该段末尾,作者似乎意识到自己书写的过激,乃补上一句:“黄福无女色之好,服玩之娱,糟糠白头,始终庄敬。”

许云樵对温雄飞的《南洋华侨通史》有如下评论:“本书搜罗材料颇富,惟有轻重不匀之嫌,传讹失检处尤多,如Ong Sum Ping (王三品)之译作黄森屏,林道乾之拓殖婆罗洲,皆其显著者。”

 

缺乏种族融合观念

以笔者之见,温雄飞和梁绍文的处理法蒂玛历史,是从华人民族主义的观念出发的,毕竟欠缺超越种族的开明。粤妓的出现,只是为了衬托和突出黄亚福的奋斗精神,一个附庸的角色,不是书写重点。他们对一个华裔女子嫁给一位有权势的苏丹,所折射出来的历史意义,没有看见,也没有洞察这样一个新时代的讯号。

另一方面,马来文史界似乎也掉落同样的种族主义桎梏,有一篇介绍莫哈末依布拉欣文西[27]的文章这样写道:

“莫哈末依布拉欣文西的旅游作品,有一处谈到巴冬(Padang)的甘榜镇长哈芝朱聂(Kampung Orangkaya Haji Junid)和甘榜镇长龙吉(Kampung Orangkaya Ringgit),为两个先进的村落。甘榜镇长龙吉就是目前的甘榜巴力拉惹,这个甘榜由镇长尤索夫帮佐(Orangkaya Ringgit Yusuh bin Bonjol[28],于1852年开发,这里有个特色,即坐落了一座苏丹阿布巴卡的行宫。每当殿下从新加坡直落不兰雅王宫行脚至此,都会在这行宫逗留,接受巴力拉惹县领袖觐见。殿下有一妃来自巴力拉惹,名曰法蒂玛,为镇长尤索夫帮佐的女儿,育有33女,麻坡的“香妃城”称号[29],就是以她的名义命名。”

莫哈末依布拉欣文西笔下的法蒂玛,既不姓黄也不姓杨,既不是潮州人也不是广东人,既不是王世捷港主的大姨姐也不是港澳来的咸水妹,而是巴力拉惹一位马来镇长的女儿。香妃城不是纪念那个华裔王妃法蒂玛,而是纪念另一位子女众多的马来妃子法蒂玛。这可完全颠覆我们的认知,足以再一次说明,历史并不是记载真实的过去,而是依照史家自己的诠释,看着天朝的脸色泡制出东西来。

法蒂玛的佳话还可以挽救吗,在这浓雾缭绕视野朦胧的当下?目前的文史界以讹传讹的居多,实事求是的居少,实事求是而又具有大局观的更少,挽救这则濒临绝种的历史佳话谈何容易?谁在坚持支撑那一片坍塌的天空?谁会对一则被人淡忘的历史多看一眼?然而再细的缝里也能长出草来,被文史界的荒唐所激励,余等凭借文史工作者的协助,得以抛出这篇多方查证的报告。它是一棵清纯的小草,准备迎接早晨的阳光。如蒙大众提供新史料继续浇灌,必有一天长成大树。

历史流淌着浑浊的脏水,很难找到如此一段美丽的佳话。既然找到了,就要尽量把它留住,让好的故事不断繁衍。


温雄飞《南洋华侨通史:黄福传》1929


 


20201226日)


 



[1]1862年到1895年。

[2]R.O. WinstedtA History of Johore,页164

[3]马仑,马新历史名人故事,页34

[4]南洋旅行漫记,1924年。

[5]马来鸿雪录,页211926

[6]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封面内页23

[7]林润嵩:马拉语音译字典,星洲日报星云征文,日期不详。

[8]蓝天笔,马来名为Na Tian Pet,马来新诗集“Syair Almarhum Baginda Sultan Abu Bakar Di Negeri Johor (152), Johor Bahru”,写于1896年,2001年由“柔佛后嗣基金”(Yayasan Warisan Johor)出版,载于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93-94,李开璇译。

[9]Peristiwa Penting Johor 1886-1986,  25hb. Februari, 1891: Duli Yang Maha Mulia Sultanah Johor telah mangkat di Istana Tyersall, Singapura.

[10]音译,原为Ong Sang Neo,译为王善娘。此句取自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97

[11]黄林佩萱:Wong Ah Fook: Immigrant, Builder and Entrepreneur

[12]马哈拉惹:Maharaja,统治者的另一个封号,从18681886年,阿布巴卡用这个封号。

[13]原文为Wong Ah Gew,一般译为“黄亚娇”。

[14]Bandar Maharani,又译“香妃城”。

[15]Duke of Sutherland

[16]以上一段为英文,由作者译为中文。

[17]郑良树:柔佛州潮人拓殖与发展史稿,页276

[18]新山中华公会75周年纪念史料专辑,页343

[19]见于新山中华公会90周年特刊。

[20]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98

[21]张礼铭,柔佛早期华人史实篇,页97

 [22]黄强:马来鸿雪录,页21

[23]黄亚福死于1918年。

[24]黄亚福的太太生于1851年,死于1932214日,享年81岁。1920年,她69岁。

[25]南洋旅行漫记,页57

[26]温雄飞,南洋华侨通史,页277

[27] Muhammad Ibrahim Munsyi,柔佛教育家,名作家文西鸭都拉之幼子,死于1904年。

[28]Orangkaya 为封建马来王朝的统治阶层,此处译为“镇长”。

[29] Bandar Mahara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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