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与艾平


这样的结论(请看《马共对肃反“问责”的态度》)难免使人想到,这3位不获平反的人士就是敌奸了。这推论也符合“肃反既不可全盘肯定,也不可以全盘否定”的说辞,然而平反既然是一种“正名”的行动,就必须做到“名正言顺”,这三位的罪名也就进入我们的视野里。

熟悉马共历史的人,说莱特是敌奸,因为有“黑风洞事件”和黄耶鲁的揭发为依据,造成的破坏是确实的,至于林锐、阿良和艾平有没有造成那样的破坏,却很难指出一个事件来说明。

陈平在19905月对平反所作的谈话中,这样谈论阿良:

这场肃反斗争相当复杂,有好些问题我们现在要进一步追查的。如果要我简单的说,我可以简单的说,要我详细说,我现在也没有本事说。这里面有敌奸打进来的活动,这是真的。有一些人现在说我们因为肃反有错误,好像我们过去处理的敌奸,全部都是不对的,这个不符合事实。那么,有一些敌奸的活动,另外呢,这个敌奸呢,现在我可讲一个最肯定的,大家知道,好些同志都知道;没有正式传达,就是阿良,他是爬得相当高,过去在勿洞的一个队伍的负责人。”

在另一个地方他说:“你要来消灭我们的领导机关,所以在处决的时候,用了一些酷刑。但是,这是一部分。搞这些酷刑,搞得最严重的,不是我们同志,而是这个阿良。他搞最严重的。另外,他把一些不该杀的人也全部杀掉,把我们这个斗争搞乱了。不过我这样讲,不是说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去,这个北马局要负主要的责任,这个没问题。”[1]

陈平罗致了阿良的罪名,然而却说,北马局应该负起全责,显示其矛盾的心态,他似乎要把北马局的罪名推给阿良,却又发现阿良不过是遵从北马局的指示做事,这样的推搪未免过于牵强。他说敌奸打进来是的确存在的,这个人就是阿良,然而阿良的罪名却是处理肃反手段残忍,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这个说辞也是很难成立的,因为阿良并不是北马局发号司令的领导人,而是于1948年上队,1950年提升为第8支队机关警卫,1952年被评为工作模范,1969年被提升为第12支队属下第一区机关队(5分)指挥员,为1968617日高乌战斗的总指挥,这就是陈平说他“爬得相当高”的实际含义。他人在机关队,只是执行阿苏等人发下的命令,如果有杀错,那也是上头的命令错误,如果手段残忍,上头也是立刻知道的,当场就应该处理这个问题,无须过了20年才给他加罪;如果他不执行命令,那就是公开“反党”了。既然执行了命令,也许还是违背自己的原意,却可以反过来证明他并不是“反党分子”。

阿良原名巫日民,又名李安、Omar来自吉打纯督村的一个革命家庭。他在边区搞民运工作表现突出,成为二区学习的对象。在“高乌战斗”中,阿良所率领的部队,大都为他在民运组织培养起来的青年,并不是正规的战士。打了这场仗之后,这些青年才上去部队。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批优秀的青年来到部队后,竟然被嫌疑为敌奸,被杀了十个,包括阿良在内。好多被打为“改造员”。

他的太太明明,原名蒙月英,是边区的泰籍华裔,广西人,来自贫穷家庭,他们在边区民运活动中认识并结为夫妇,她比阿良小13岁。蒙月英也参加高乌战斗,上队后长期在中央部队担任领导服务员和医务员,今有一本书记录了她的谈话。蒙月英在书里表示,她不相信阿良是敌奸。



蒙月英说,她跟阿良是恋爱结婚的,婚后很恩爱,她在森林里给阿良生了一个孩子,孩子交给她的妈妈抚养。孩子才半岁大,阿良就在肃反运动中被杀,孩子没有见过父亲,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她说,阿良的工作是监视敌人,可是后来却被指控为间谍。她说:“领导说他是被派来渗透我们的,拒绝给他平反。我问他们有什么证据,他们什么都提不出来,老是说他有罪。他带来的一群年轻人又勤力又能干,最后整群人都被处决了。”

她说:“我认为他是无辜的,在我上队之前,已经和他在民运单位里一起工作了两三年。我们合作过不同的工作,我是他的泰语翻译,我对他的背景和家庭都很熟悉,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他不是我们的敌人,我很了解他。”

“他的工作是做反间谍,他是我们派去跟敌人谈判的。他的任务是通知泰军,我们的目的只是马来西亚军队,不是他们。他要说服对方,让他们相信我们要跟他们和平相处,那么即使我们遇上了对方,也不必开火。”[2]

可见阿良是敌奸的说法,是经不起考验的。既然阿良带来部队的青年们被杀后都得到了平反,说明他们都不是敌奸,那么阿良如果是敌奸,怎么会培养一批真正的同志呢?既然到了今天,北马局都没法确实地回答蒙月英的疑问,我们大抵可以肯定,阿良的个案是肃反运动的一个悲剧,我们为阿良要背负“敌奸”的罪名感到难过。

1970621日,第12支队领导人阿石(吴一石),命令老胜带着一支队伍去外面跟阿良接头,接头时扣留了他。阿良没有给口供,只求一个好死。当天傍晚就被处决。

他像一颗彗星,在边区的天空一闪而过。

另一位至今未获平反的艾平,是一名知识分子。艾平原名林戴伟,又名爱平,为50年代新加坡学运积极分子,后来去了中国,在中国接触马共,1967年与妻子回来边区参加部队,起初在12支属下的“2分”工作,后来调来“5分”指挥部,跟阿良同属一个部门。

他的个案跟阿良十分雷同,他被指违反党的审讯原则,采用逼供手段,逼受害者写认错信;又指他审讯肃反扣留者有福时,发纸条给有福,说他自己是英帝派来的高级特务,叫有福按照他的指示回答问题,争取释放,以便伺机扑灭“5分”领导等等,导致有福以敌奸罪名被处决。艾平于1970223日被扣留,328日被处决。

令人纳罕的是,逼供和残暴手段并非艾平所专属,肃反过来人杨立新在他的书里,多处提到“绳子的威力”,譬如谈到艾力的被杀时,他说:“艾力被处决时,刚拉过哨站就被吓死了。从抗日到现在,枪林弹雨几十年,没有被敌人吓倒,却被自己的领导吓死了。可见‘绳子的威力’”

杨立新说:“所谓‘绳子的威力’是阿和在大会上说的。他说:“绳子不下,死都不承认;绳子一下,什么都承认,可见绳子的威力。”[3]

他记录了一个令人难于释怀的残暴事件:“机关队里,勿洞参军没被扣捕的男同志,只剩下两个小战士,小海和小洋,他们是两兄弟,父亲叫石头,之前被冤杀了,也逃不过一劫。小海12岁,小洋9岁。兄弟俩被杀后,我在想,乳臭未干的孩子怎么会是敌奸呢?难道领导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敌奸吓坏了吗?翌日,兄弟俩被杀了,领导阿苏没有公布他们的罪状,只说,他们的父亲被杀了,孩子留来没有用,要‘斩草除根’。我听了,非常震惊。”

这个事件不够残酷吗?为什么不说这是违反党的爱民精神?艾平不过是奉命行事,却留下一个抹不去的违反党纪的罪名?

二区战士波澜在《葵山英姿》这本书里,谈到阿和来到二区进行肃反,有几位同志被嫌疑为敌奸,阿和要她们写“自动交代书”,否则将被绑起来。绑起来之后,如果还是不肯承认,就要被处决了。温阿英(阿凌的太太)叫波澜替两位不善于书写的同志写“自动交代书”的情形:



“早饭后,苏阿珍很快找到我,要求替她写‘自动交代书’。我根据志云、志发及改造员在课堂里宣读的‘自动交代书’的内容大意,只凭听后的记忆,按苏阿珍的实际情况来写。当写到去勿洞、‘水塘’及‘大屋’接受训练时,苏阿珍流着眼泪说:‘我不是敌奸,我没有接受过训练!’阿凌同志交代说,‘你必须承认自己是敌奸,阿和才会放过你。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写呀!”[4]

可见逼供并不是艾平的专属,他的上司阿和更加惯用此法,艾平也只是跟着办,不让平反只是让他的上级显得更加有理而已。

原马共机关在1990年做了一次平反,那一次,由于传闻有群众要动用刀枪给被冤杀的同志讨回公道,而显得特别“有效”。第二批处理边区以外上队的被冤杀者,就拖泥带水了。亲属从老远的地方赶来,多方打探才找到给亲人平反的门径,像艾力的姐姐李秀珍,这位曾经上过部队的家属,尚且要花上5年时间,才终于找到老谢,给艾力做了平反。从老谢的口气——当时他说:“这个案牵涉到一些人,需要时间做工作,不可能马上解决”——可以看出,有些人似乎在阻止给冤杀的同志平反。李秀珍的描写也点出了他们是谁。

林锐和阿良的爱人为老谢和蒙月英,都是曾经的“自己人”。老谢文人出身,一介书生,蒙月英多年来给领导打理家务,洗衣送饭,温和性格,都是不会拍板叫嚣的类型,他们估计这两位不会有激烈的行动,断然拒绝他们的平反要求。

肃反冤死者方小浪的姐姐和姐丈,1991年在香港见到陈平,问陈平方小浪犯了什么过错必须处死?陈平说,他个人相信方小浪不是坏人,只是犯了一些错误。方小浪的姐姐说,方小浪犯了什么错要交代清楚,如果无法做到,就要给方小浪平反。陈平答应了,但是过了3年,方小浪的姐姐都没有接到消息。她因而认为:“陈平遇到了阻力,那些杀害方小浪,迫使他的妻子林德籁自杀抗议的人,依然顽固的坚持错误。”到了1995年,方小浪和林德籁才获得平反。[5]

可见平反与否,并不是根据罪名的成立与否,而是另有不可告人的考量。

林锐的故事我们在《林锐事件》中讲过了,这里不赘述。林锐不是敌奸,这是马共自己承认了的,然而当时北马局给她的罪名却是“敌奸总后台”,目的似乎是要打击老谢的威望,因老谢不支持肃反,阿苏又不肯交出权力。受到文化大革命影响的林锐沉不住气,于是上演一出“炮打司令部”,造成一批人人头落地。然而有关的资料似乎都在下山前被阿石命令消毁了,老谢也已作古,林锐的好战形象被描绘得不可一世,却无史料佐证,很难令人信服。我们推测老谢以大局为重,自我牺牲,让林锐成为牺牲品,自己低调做人。我们今天应该还她的灵魂一个安慰。

至于艾平,他的家人似乎还在寻找他。以下是一名叫做“益琛”的人士,向一位叫“吴永光”的网友打听艾平的消息:

 

吴永光先生:

我是读到您博客里邱万达先生的文章后想请问您以下的事。

我的叔叔于1957年被当时的林有福政府遣返回中国。他很想家。很勤写信。不过,到了1966年,他从北京写了最后一封信之后,从此,家里就没有了他的音讯。当时,家里托了在中国的朋友找他,但是都找不到。后来,据父亲说,有一天有人来找他,跟他说,叔叔回来马来亚,在森林里的一场内讧死了。

我是在不久前姑姑去世后收到叔叔写的家伩,才知道这些伩的存在,并开始寻找他的足迹。

不久前,有人告诉我,叔叔在边区的名字是艾平,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请问您或您周围的人有人认识他吗?叔叔在封封信里表达了对家人、朋友、和马来亚的思念。我写这封伩是为了叔叔。我想了解这位被迫离家,充满希望和理想的年轻人,在边区的事。

这封伩可能让您觉得很唐突,请见谅。希望能得到您帮助和消息。

益琛 敬上

 

可见这最后的三名肃反牺牲者,被冤杀的几率几乎百分百,整个肃反运动,并没有一个人是杀对的,“扩大化”一开始就发生,那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决定了肃反的必然旁及无辜,而严密的新闻封锁也说明了领导人知道那不是一个可以昭告天下的“战斗消息”,接下来的平反也没有做到“名正言顺”。

《论语。子路》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理论上讲不通的事,就是不合理的事,是不会成功的。“名”既是名称,也可以是概念、语言、规则和法度。

荀子说:“故王者之制名,名定则实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则一焉。”意思是说,先王们制定名称,名称一旦制定,原则就可以实行,思想就可以沟通,也就可以率领民众到统一认识上来。他还说,那些试图肢解词句,自己创造名称,扰乱视听,让百姓迷惑的人,才是真正的奸人。

革命,除了马克思,还需具备圣贤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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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国内革命战争时期4,页57-60

[2] 生命的河流,第9篇:蒙月英

[3] 杨立新:艰辛的路程:第21

[4] 葵山英姿,346

[5] 林雁:林海征途,页663-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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