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谈话的收尾


回到家门口,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分。一天的时光忽然间又到了尽头,你有些儿措手不及。这一天仍有玩忽性质 。你生命之谱很快就会来到尾声,到时你将再一次措手不及。你必须马上弄清楚每一分钟的长度,和每一秒钟的重量。

你把塞在裤子里的衣袂拉出来,做了一个伸手扭头的动作。暮色从你脸上和髮间淡下来,一群雁拍着沉重的羽翼,从河的对岸飞过你的头顶,直线往不远处一个高压电缆塔下一片丛林飞去。他们显得很不开朗,也许他们的心事和你的一样沉重。

翅膀上有粒圆形白点的八哥飞到电灯柱上休息,它也垂着头,浸淫在沉思里,似乎这一天里留下来的全是悔恨。有时身边突然掠过一隻燕子,慌慌张张的乱了方向。早晨它还是英姿飒爽的运动员,到这充满歎息的黄昏,却变成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偷袭客。

佣人把门前的一畦蔬菜浇了水,根茎间的泥土一片深色。晚风吹拂着微微疼痛的脑袋,你作了一个深呼吸,把肺里的秽气吐了出来。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跟前跑过一群气喘吁吁的大学生。

刚才,她偶尔一句“你一定有答案的,你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引起了你的谈兴。你一开口,她就适可而止地静下来,做出聆听的模样。你把那句话当真,而放肆地谈论最艰难的放松之道。

你的愚昧乃是如此的不可饶恕,因为放松来自超脱的思想,而超脱的思想只可以表之以行动,不能用有限的文字来表达。它不是一门可以浓缩成几个方程式的学问。

在每一件事情之中你都可以表现出一种超脱的态度,但是当你把它放在心上,夸谈自己的淡逸致远,你立刻变成凡庸之辈。

你有一半的时间脱了轨,客观的谈论变成了自我的吹嘘。你的讲解并没有使她豁然开朗,她其实已彻底迷惑。然而她还是微笑地露出聆听的态度。

你难得这样兴奋,便提高了声浪。这时候,你和那些高谈阔论的言论巨人行动小人已不遑多让。她的眼神暗淡下来,像隻沉思的乌鸦。也许什么都不想,只是觉得你很累人。

你犯了一个轻松的大忌,就是觉得自己的事情比她的事情重要,你的经验比她的宝贵,你的见解比她的卓越,你在各方面均比她优秀。你觉得那场谈话该由你主导,她只是你的附丽。

她以简短的问题引诱你继续畅说,你却忘了向她的耐心和仁慈说声谢谢。你讲了一番自己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的话,到了结论的时候才觉得你的内容没有重点。

你把她放在路边,让她搭巴士回去办事处,草草地结束了那场谈话。她也并无额外的要求,只说你一定被她烦死了,那里好意思叫你送她到门口?

车子驶远了,你才意识到这样的收尾并不好,让一个女孩子留在夜晚的路旁,你难道没有考虑到社会的险恶?刚才讲的种种都已随风而逝,唯这最后的行动点出了你真正的态度。你高尚的语言,像一道清水流过行动的墨盘,一刹间便全盘皆黑了。言语描绘出来的境界我们都留不住,只有行动的痕迹成为所有辩论的句点。

你要让人方便自己就得忍受些麻烦,你要让人轻松自己就得吃点儿苦,这是行动的奥秘。你尚不知道她为了何事而惊歎,就去盗取她眼里艳羡的闪光,以为自己对所有的问题,的确都有答案。你终于察觉,其实你自己是问题的一部份。那种一问一答的对白式谈话是最没意思的了。

天空露出一道殷红的霞光,像一个警戒的符徵。你牵着孩子们的手到屋后步行,想起很多应该记住的名字没有记住,很多应该问候的话都没有问候,许多朋友的交代你没放在心上,你懒得去想他们。

你打算将门户打开以表现对朋友的善意,却始终踏不出第一步,去邀请第一个人。种种事,关于友情的和人生的责任,在你的生活中留下了缺憾。然而你老是掉入舌头所设的渊薮里,未知行动的激盪为何物。

晚风吹得你清醒起来,一道亮光闪入心中。你已尝尽用舌头去生活的滋味,明天,明天,你将用行动去说话,看看这两者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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