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下的现实思辨


林建国《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南洋文艺18-3-1998及20-3-1998)一文,谈到作家无法走出现实主义的框框是由于对现代主义的无知,这是预设了现代主义为现实主义的替代品,为现实主义必然要走入的 下一个阶段。本人觉得,现实主义在走入窘境后没有自然的朝现代主义过渡”,并不是由于现实主义作家没有朝现代主义注视,或者不愿承认现实主义美学的有限性,虽然人基于一种惯性有抗拒改变的倾向。但作家毕竟善于思考,总不致不能坦诚看待自己,尤其是关係前途的事物。

林建国这篇宏文没有谈到社会的变化对文学题栽和风格的影响。当社会充斥着对立和斗争,文学也不能倖免受波及而反映出同样的内容,小说往往以人物的冲突矛盾来舖衍,而这样一种技巧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发展情节唯一的技巧。那时候也以一个作家所塑造的典型是否成功为衡量水准的尺度。

根据现实主义的说法,在典型的环境中有典型的人物,作家的任务就是将这些典型人物真实地描绘出来,从而透视那个环境的本质。由于现实主义的功能主要在于揭露资本主义的黑暗和罪恶,带着浓厚的群众性,所要求的语言也是通俗浅白。浅白而精练的语言受到推崇,而文字表达美感的功能不但没有受到提倡,反而常常被视为颓废主义的倾向。

现实主义所预言的资本主义将终结的预言并没有成为事实,反而在大环境的转变中自己陷入了窘境。我的旨趣并非在于说明现代主义是一个更好的主张,其实主义之间孰好孰坏的争论是无聊的,把它变成一个争议的支点令人厌恶。

在不同时期和不同的环境下,社会的影子倒映在文学里便形成这多种多样的思潮。每个思潮不过是文明的大海中的一阵浪涛,彼此之间有强弱和程度的不同,却没有所谓优劣,也不能拿来作比较。好像中国画和西洋画不能比较一样。而且,也没有一个是绝对的完好,想像不出任何瑕疵。

文艺思潮的目的,并非奠立一个百世不变的写作原则,它只是文明火车上的一个轮子。

大时代来临,作家要从纷至杳来的新现象中,寻觅有意义的东西,把不再适合的扬弃,需要下一番功夫提升思考层次,超越较为狭窄的传统思想。要不然就得被大潮流所吞噬。

各种主义和思想,文艺的、政治的、经济的、乃至神圣的经典,在这晚近的100年内,都失去了过去那种紧捉人心的力量。这世纪末的现象,已不仅仅是一场科技和经济的跃进,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催促着世界的重生,陈旧的事物同时迅速朽灭。

现实主义预言资本主义的将继续腐化则不幸被言中。功利观念使人变得肤浅及暴躁,家庭的解体及突发事件的发生,完全在现时的作品的诠释能力之外。作家涣散的精力无法挽救道德的沦落,而在作品中宣洩这种无奈和旁观者的心态。

曾被奉为最高尚情操的民族主义情操,在民族大融和的趋势下,变成了防碍社会进一步跨前的伴脚石。许多作家在此失去了重心,有些作家在民族的历史图腾里,寻觅遥远的慰藉,以最现代的技巧宣染不切时宜的民族意识。

现实主义一度赖以经营的典型人物去了哪里?他们随着乌托邦的破灭,而一併破灭了吗?现代主义的迷宫里并没有答案。现代主义的彩笔所描绘的社会场景是够精彩,引起够多的遐思却掀不起大众的同感。

是不是社会已没有了好人好事?或者说现今的好人好事都非政治人物和政治事件,而隐没在作家的视野之外?当没有了这个传统主题,下笔如何能够仍然不空洞,可叫人伤透脑袋。

阶级矛盾除了斗争之外没有其他途径可以缓和吗?人到底不是经济的附属品,由于能力有别,要求绝对平等并非一件正义的事。贫穷与富裕之间也不一定要选择富裕,如果这种富裕使人的精神变得贫穷。这时代的思辨使到文学的主题产生质的变化,作家觉得不能让每一个人物涂上阶级的色彩。

当内容没有办法被说得明白的时候,文艺家就选择不谈内容,把话题局限在安全的美学。作家于是用跳跃穿插和时空交错的技术来写感觉,眼睛看着蓝天,想像一个中文字可以拼凑出多少种意象。

当真实的主题像掌中的细沙那样流尽后,社会状况不过是倏忽即逝的表象,一种没有义意的恆常的动态。真实的社会生活在作品中消失了,作家懒得寻求有益的主题。即使写出了丰富的生活,但是如果技巧老套,不管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前途,还是去参加文学奖的得奖机会,都将是黯淡的。

现实主义在西方叫做批判现实主义,它批判了社会的罪恶和黑暗,最后却是自己被批判了。这一派也曾以大胆的笔调触向着社会的丑恶。

但是社会依然故我,苍白的文字激不起起码的涟漪。作家沉默了,自己进行了反思,觉得文艺的美学尚有一点供人娱乐的作用,灵魂在这里找到了归宿。现实主义所强调的形式必须为内容服务,就变成了现代主义的形式为技巧服务。作家也从社会的主流退下来,成为无关痛痒的边缘人物。

文学让人娱乐一下并非不好,现代主义在这方面可说是丰富了文字的魅力。可是作家甘心于成为边缘人物吗?而讲到娱乐文学恐怕远远比不上电影。在19世纪兴起的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抽象主义及立方主义等现代主义阵营内的事物,仍然无法摆脱现实主义对它的指责,就是内容的空洞,以标新立异为主旨,往往扭曲了文字的规律。文学被局限在一小部份人的圈子里,成为所谓“爱好者”的玩物。

作家把一种主义奉为圭臬,越是要求作品不乖离这主义的规范,就越是绑手绑脚,终究要悲惨地掉入评论家所设的陷阱里。其实大作家在写一部巨作的时候,很少为了支持什么主义,也不喜欢给人列入某个派系里,这使他们显得很有限。都是后来的评论家为了解说上的方便,给他们套上各种派别和名堂。

茅盾曾写过一本叫《创作的准备》的书,谈论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可是茅盾的作品到今天,却被认为艺术价值不高、不耐读。过度的主义化,是受到垢病的原因。看今天的文艺讲座会,常有年青的文艺爱好者追问现代主义或什么的主义是什么东西,彷彿搞通了这个问题就是懂得了写作似的,完全忽略了对现实的注视。茅盾的经验没有被吸取,许多人掉入了文字游戏的泥沼里而认为那就是文学。这并不是一件什么派系可以引为自豪的东西。

19世纪波斯伟人阿博都巴哈的讲话被奉为经典。对于艺术创作他认为,需要的是一颗自由的心灵和不偏颇的中间态度。这使我想起亚(病字旁)弦所说,最好的批评是根据人生,而不是学问。近来的评论,书券气之重以及对主义的拘泥,使人觉得狭隘而侷促,充满了从书本到书本的偏见。文坛没有随着这充满创造和活力的时代,相应地活泼起来,作家无能力指导人生,未免不是一个主要的因素。 (1999年,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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