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肃反到平反

马共于19676月、19699月、196912月至1970年中,在边区各部队(第10支队除外),分别进行了三次肃反,根据处理平反的主要人物阿成的披露,总共有91人被处决,包括一人含冤自尽;88人获得平反,追认为烈士;3人不获平反。[1]

马共中央于1970111日,写信给拒绝按照中央北马局的方式进行肃反的二区“全体干部”,表示二区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让今后的实践证明是非”,肃反“运动”到此也就打上了句号。北马局也没有再发“嫌疑分子”名单叫属下单位进行肃清,然而为肃反的受害者“正名”的课题正“方兴未艾”。

所谓“肃反”,就是“肃清反党反革命分子”;也叫“肃奸”,即“肃清奸细”。“肃反”跟过去的锄奸事件不同,它一开始就是以一场运动的形式出现,又叫“肃反运动”,马共的文件爱把它称为“肃反斗争”。而锄奸,例如19473月前一段时间的莱特事件,党中央公开讨论黄耶鲁揭发莱特为日本人奸细的指控是否确实,虽然莱特的罪名当时没有成立,却导致他后来畏罪潜逃。

1990年,距离肃反已经20年,此时出现“肃反扩大化”这个新的名词,把“肃反”和“肃反扩大化”解读为两个性质不同的事物。最后的结论是这样:“肃反”是正确的,“肃反扩大化”才是错误的;肃反没有杀错,“肃反扩大化”才造成错杀。肃反事件于是被搞得非常混淆

推动肃反的主要人物是北马局第二书记、实际上是第一号人物的阿苏(陈平通常称呼他为小章),由指挥部执行逮捕、扣留、处决等事项。阿苏得到中委阿和(原名陈鲁)及第12支队领导人阿石(原名吴一石)的坚决支持。马共第二号人物老谢,1968年被陈平派来边区,成为北马局名誉上的最高领导人,因为阿苏没有将实权让给他。老谢没有支持肃反,却也无法阻止它的推进。北马局也成立一个以阿苏的妻子阿秀为首的“审查委员会”,负责鉴定、审查敌奸,给领导提供嫌疑者名单。

1955年成为中委的阿焰,为阿和的妻子,在第一次肃反运动中也是一个主要人物。

北马局在执行肃反杀害嫌疑者的当儿,没有,似乎也不需要,向远在北京的陈平及马共中央政治局作出汇报,征求同意。理由是事态紧急,不容敌奸逃走,以免搬来敌人,后果不堪设想。有些被嫌疑者被捕后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处决,通常被关押几天,就决定处决还是释放。北马局执行肃反后,才由阿苏向陈平作出报告。

马共本来还有南马局和中马局,1950年代斗争转为严峻,各种内外问题困扰,加上领导上的失误,这两个中心也被敌人攻破,或渗透后内部瓦解,60年代已不复存在。1952年马共中央从文冬迁到勿洞,各地剩余部队也北撤到边区,硕果仅存的北马局得以保存有生力量,领导边区各军区和单位。北马局几乎等于整个马共。1962年后,得到边区人民的真诚拥护。

肃反事件造成马共折损大量兵员,元气大伤,不但部队内恐怖气氛弥漫,人人自危,后方的民运“四大组织”也受到波及,一片沉寂。1970年边区马共部队约有700人,肃反杀了100人,等于七分之一。单单看这数据,就会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肃反结束后不久,北马局作了一次检讨,发表了一篇题为《正确认识肃奸问题》的文件,认为肃反“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具有非凡的意义。在我军即将南下开展马境武装斗争的重要时刻,及时粉碎了敌人企图从内部扑灭我军的阴谋,保卫了领导机关和部队的安全,确保了南下进军。”

对于肃反的杀戮,北马局认为,这是“镇压了少数死不悔改的内奸,挽救和改造了大多数愿意改悔者,粉碎了敌人长期以来埋藏在各个单位内部的内奸组织,在很大程度上纯洁和巩固了党和部队,提高了党和部队的战斗力。…”[2]

洋洋洒洒五千字,基本上是肯定肃反的“正面作用”,完全没有提到本身思想认识上的错误,也没有提到逼供和“自动交代信”的不正当手段,更不相信“误杀”,而是认为党“吸取了极其重要的肃奸经验,提高了对敌斗争的水平”。还说:“对于我国武装斗争的胜利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对于逼供信,只说要“严禁”,但也说:“一定的压力是不可或缺的”,“否定压力就是否定阶级斗争”。

197210月,北马局发出一篇通告,说解放丛刊社出版了一份小册子,叫做《敌人的特务阴谋和党的救人政策》,要每一位新上队的同志认真学习,就是所谓“整风运动”,目的要那些有政治问题的党员自动向领导机关交待,党也“一律不作组织处理,也不算为特务、敌奸、内奸、奸细和反革命分子等等,除了还要继续猖狂干反革命者之外”。这里,出现了一线人民民主的曙光。

19721220日,北马局发表一份文件,要所有同志认真研读,叫做《关于防奸肃反问题的意见》。在这份文件里,马共首次提到“敌我矛盾可以争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来解决”,强调了“教育救人”,向“平反”又迈开了一步。

它说:“只要不是有意识的反革命活动,就不是敌我问题,都应作为人民内部的思想问题处理,用教育和说服的方法来解决,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来解决。”

19737月,肃反沉淀3年后,北马局通过《关于巩固部队的一项重要问题的通知》这篇文件,表示给“宽大者”(又叫“改造员”)恢复了名誉,它说:“以前的‘宽大者’被扣除的党龄和军龄,按照他们的表现,作一次或二次加以恢复,直至完全恢复。未入党的‘宽大者’今后入党时,预备期按照新党章的规定,不另增加。‘宽大者’的级别,也按照他们的表现,在适当时间加以恢复。上述这些同志在党内队内的政治生活和政治待遇,不受歧视。党对他们的培养、使用和提拔,一如对待其他同志一样。”

这里反映马共认识到,不应继续给一部分战士或干部扣上“改造员”的帽子,有意要给他们取消那项污名,然而这个“正名”的方式,未免过于草率。北马局并没有给个别“改造员”以书面的通知,以证明他已脱离“敌奸”的污名。许多“宽大者”今天还活着,每当提起领导迫令他们承认自己是敌奸的时刻,依旧痛苦难当,泪流满面。

到了1975年,阿苏和阿成在北马局会议上,针对肃反课题两人立场南辕北撤,阿苏对阿成不能认同于“肃反是正确的”情绪波动,向阿成喊话,非要他同意自己的立场不可。阿苏仍然没有认识到肃反的错误,他的态度反映了北马局当时的立场,阿苏的顽固性格妨碍了平反的进程。

1989122日,为《合艾和平协议》签署后两个月,部队下山在即,农历新年也迫在眉睫,勿洞一带的战友要回家过年,然而有消息传来,有家属要给肃反中受害的家人申冤,带着刀枪冲向“和平村”。阔别28年后回到边区的陈平,准备解决马共的善后问题后组织新党,见这情形,突然宣布给所有在边区上队,在肃反中被杀的同志平反。为了表示诚意,党给每一位错杀者家属发一封信,表达党的道歉,恢复受害者名誉,追封为烈士,另给予一笔抚恤金。

阿苏那时已死,陈平宣布平反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然而对于陈述的方式却经过冗长的讨论。

第一批平反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在1990年初处理好了,北马局于1990120日发表《中央北马局关于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初期肃反斗争的决定》(简称《决定》),确立了沿用至今的陈述方式,并说党内外对这个事件的看法仍然不一致,这或许可以解释何以马共对于肃反的看法摇摆不定。

《决定》认为,肃反是“及时的、必要的”,因为“敌人的确暗藏在部队内,而这三次肃反都发现敌奸的毒药。”然而它也说,“新方针后上队者百分之90以上都有政治问题”这个决定是错的,党犯上这个错误,是因为游击队的特殊环境、事态的紧急,也因为领导人经验、观念、思想上的弱点。它指出,领导人把假材料当真,采用逼供信的方式,造成许多同志被误杀。

由于这个原因,《决定》说,对于肃反的评价,马共的立场是,既不“全面肯定,也不全盘否定。”要肯定的是,肃反的确“消灭了一批证据确凿的敌奸、特务,保障了部队和领导机关的安全”,要否定的是,“这三次肃反斗争都不同程度地犯有扩大化的错误,使我党我军遭受了惨痛的损失。”这里,马共首次提到“扩大化”这个词。

这是马共第一次正式承认肃反出现“误杀” ,也顺理成章推出了“平反”。这里带出一个重要讯息,肃反及其相关课题,是跟“平反”联系在一起的。“平反”是对“肃反”的“正名化”运动。

但是《决定》也认为,马共内部确实暗藏着敌人,肃反中所杀的一些人的确是敌奸。它也说,前八支和二区里头,有“极少数人是敌奸、特务”,至于他们是谁,“则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既然还没有调查出结果,就是不确定,不确定的事怎么可以写在党的文件里呢?这里,“主观主义”的毛病十分明显:先定罪,后求证,跟处理肃反的手法如出一辙。

202314日)

 


 



[1] 国内革命战争时期4,页89

[2]国内革命战争时期4,页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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