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款款走来

1.

他提着一个塞得鼓涨的布袋,从机场的内厅走了出来。虽然第一次出国,他的脚步可不怎麽匆促。超级豪华的机场,迎迓一个不曾沾染富贵气息的农民,似乎表错了情。

他的眼睛寻找寻找他的眼睛,他的脚步走向走向他的脚步。在迎宾室的大门处,他藏起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纸。二哥也把一张嵌在栏杆上,写着李开殿三个字的白纸收起来,塞进裤袋里。

这张熟悉的脸我曾在哪里见过。对了,一个绝佳的父亲的翻版,还用名字认人,真是笑话。

他是我的大哥,一个五短身裁、走路慢吞吞的,手臂松软的垂在腰间的中年人。他脸上没有特别激动的神情,我们也还没有开始激动。

我是你弟弟。我说。

讲了这句多馀的话,我意识到我们都在整理一段被时代的风雨打乱了的亲情。

他着了件淡褐色短袖恤衫,腰肢笔直,并不怎麽老态,有一绺头髮垂落在晒黑了的额间。我便朝这件恤衫拥抱,他的手臂也围了过来,只轻轻的一抱就放开。

45年的分离和隔阂,被国籍和政治扯开在两地的骨肉之情,在这个很西式的举动中,一下子消融了。

弟弟你怎麽这样瘦?他亲切地,用广西方言说:比大哥还瘦。讲话也慢吞吞的,跟父亲一样。

没什麽的,多谢你关心。我说:大哥坐飞机辛苦不辛苦?我们回去休息吧。

那时是午夜,我们驱车回到马六甲的住家已接近天亮。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边访问亲戚,一边继续整理这段被政治和国籍践踏得乱七八糟的亲情。

他凡事都要慢吞吞的从头说起,而我们马来西亚式的没头没脑的胡扯,常常在他讲得最起劲的时候,把他的话题打岔。

我没耐心听他谈所经历的土地改革和按劳分配,也老是搞不清楚是哪一年他吃大锅饭,又是什麽时候被红卫兵批斗。

他也不甚了解,何以南洋的亲人老是讲他陌生的种族纠纷和民族情结,好像所有的苦难都和这天生的肤色有个摆脱不了的宿命关係。

人为的灾祸和这些灾祸的淡化,交织地涌现在彼此迴异的阅历里。阶级思想和种族主义,人类泡制出来的两个奇思妄想,通过不同地方的权力机构,糊里糊涂地便推行了起来。

恰巧我们都生活在这试炼的年代,成为不同权势的试验品。当这两个试验都羞耻地草草收盘之后,我们被一隻无名之巨掌放到一片自由的空气里,并得以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逢。

被牺牲的青春不再归复,流失的机会亦不重现,大家都明白唉声歎气是没有用的,唯有珍惜剩馀的时光最为明智。我们的心情是一种风雨后的晴朗和舒畅。

这些年来,彼此都秉着一股良知在时代的风雨路上彳亍而行,这亲情的小溪潺潺地流着,一直流到一个千禧年的汇流处。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也去世了,中国的大妈亦已不在人世。父辈中人口凋零,后辈则又多又旺。看着一重重涌上来的后浪,大哥的愿望也单纯化了,只期待有一天能够南行一趟,见见从未谋面同胞弟妹们,要亲自证实一下,这潺潺的亲情的流水,有没有发生断流。

 

 2.

 大哥,你是怎样回去的,可还有印象?我问。

他说是坐船回去的,在1949年间,那时,他只有三四岁。

他只记得由父亲带着,颠颠簸簸地飘过一片海水,从一个南洋的乡下飘落到一个中国的乡下,从一个政治磁场进入另一个政治磁场,他是这磁场内的一枚小铁钉。同行者之中还有一位大伯父和一位堂哥。

见到了意见坚定的大家长,父亲俯顺于祖父的意愿,在家乡待了几个月,并且和中国的元配生了一个女儿。

那时候,国籍的问题还没有今天这样被人质问,来回于两地之间也没有太大的阻挠。两个大人办完了该办的事,扮演了该扮演的角色,便把两个孩子留在广西的乡下,自己回到已是第二个家乡的南洋。

父亲的元配没有儿子,在南洋他又和母亲结了婚,祖父喜欢看到一个男孙在身边,大哥的命运便这样给安排好了。他成了父亲在中国的代表,履行着父亲未能全尽的孝道,同时负起了延续香火和光宗耀祖的重任。

政府和中共断交那阵子,父亲寄了几张机票回去中国,准备把乡下的元配、女儿和大哥都接过来,却遭到母亲坚决反对。

父亲拗不过她,只好让步。南来的事也就告吹了。母亲也终于妥协,依了父亲的心愿,让大哥留在元配的身边。

大哥因而被国籍的高山远远隔离,直到我们几乎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一个内容空洞的名字。

母亲忍痛不再去想这盆泼出去的水,死心塌地爱着南洋的一个家,责无旁贷地呵护身边的儿女们。她也爱打听故乡的事情,可从来不说要回去探亲。对满纸辛酸的北方来鸿,她适当地表达了她的怀疑。

父亲曾被国民党军阀捉去当蚁兵,队不成形的一批乌合之众,被放逐到外国精良武器的射击范围内,随时像隻蚂蚁死在战场上。

一个夜晚,他冒着生命的危险,从哨兵的眼皮下面逃了出来,奔回家里。在军阀的爪牙尚未上门之前,又跳上了一艘帆船。

随着这风帆的南飘,他像一粒椰子,被浪潮冲刷到热带雨林的一个肥沃地点。从此命定了他的移民身份,并与胶刀和锄头结下了一生的情缘。

他天天在土地上和蓝天下流汗,为一个非法的菜园付出了不少心血,没有所谓喜欢不喜欢,屋簷下的生活就是那个模样。

他胡思乱想,只是不想功名利禄。逃过了蚁兵的命运,却做了蚁民。蚁民也有蚁民的智慧,养家活口靠的全是蚂蚁的精神。

他善于观察天色,从晚霞察出明天的晴雨,由天色看出什麽时候刮大风。亚答屋里,亲手钉造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个缺了一边口的墨砚和一叠线装《三国演义》。

他时常架上一副老花眼镜,捧着《通书》读上老半天。于是就知道什麽动土,什麽时候修屋子,什麽时候掘井,什麽时候出门。

父亲向来软弱怕事,唯独这次在紧要关头,拿出了超凡的勇气,拒绝当一个战斗的工具,和一个军阀的马前卒。真所谓一磅勇气胜过一吨运气,从此便有了南洋的一片天空,和包括大哥在内的我们这几个后代。

祖父那时是广西省北流六靖协保乡的乡长,人家的男丁都保卫国家去了,他作为乡长却庇护自己的儿子逃役。结果被判坐牢数个月顶罪。他也无怨无悔地在监牢里蹲了那麽几个月。比他还老的祖母亦受到牵连,受了不少为难。

祖父有八个男孩,四个逃来了南洋,有些离散了,只有一个留在身边。战火不断地拆散这个大家族,不让它在一个地方壮大,而是分散各地去承受不同形态的横虐,并从不同的遭遇中产生反战的情怀。

父亲避过了兵灾,却一生逃不过情感的播弄。他的心像钟摆摇晃在地球的两个热点之间。蕉风椰雨冲不淡他对故乡的眷恋。

故乡是他的归宿、朝圣地点、一生的烦恼和思念,也是一个无法补偿的缺憾。一张张纸笺和一次次的汇款,只换取短暂的安慰,稍久不见回信一种牵挂又紧紧咬住他的心。

派克笔、高丽参、胡椒粉之类的物资纷纷北飞,而一颗摇摇欲坠的歉疚始终静不下来。

大哥在中国生活清苦,有一个时期患了病,无力劳作,又要修理四合院式的祖房,父亲一收到这满纸的无奈总有几个星期食不知味。

父亲的节俭在村子里是出名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吝啬。他寄钱回故乡却一点也不吝啬。在他的算盘里从来不忘中国的一条账目,像给一张合约牢牢缚着,那是一张感情和金钱的合约。

他有时放低声气向儿女们宣洩他的心意,说寄多少钱回去都不要紧,最重要是要有钱回去,上一次汇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希望我们支持他的决定。

他的钱帮助大哥在北流市区买了一所房子,而得以搬出贫乏的乡下。他自己可始终没有住过那所房子。

他接到大哥的相片总要和母亲长时间的注视,看他到底胖了还是瘦了。从他的字里行间寻觅,以了解他的生活是否有了改善。大哥的境况左右他的喜怒哀乐。

大哥婚后生了一个男儿,而南洋的孩子们那时候都没有男孙,这就助长了他的祖国情结,并且时常和本土化的母亲针锋相对。这感情的乱麻纠缠着南洋这一头家,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

有时我当这儿天气太热,人的脾气亦不免特别暴躁。半夜里却见父亲一个人醒着,手肘支在藤椅的把手上,手指插在花白的短髮间,吐着袅袅的烟雾。木窗边一盏煤油灯摇晃到天明。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政治和中国可以令他滔滔不绝。他常在长久的沉思后,作出激烈的,令人意料不到的行为。

两国大门一关就是几十年,到了1971年,父亲听说从澳门有密道可以进入中国,可绕过正常的关卡安然潜入。他捉紧这个机会,奋身前往,把人为的隔阂一股脑儿踢开一边。

那年他62岁,当年逃兵役的勇气又在他尚未熄灭的青春里萌芽。他冒着护照被盖死的危险,回去了一趟中国,并住了六个月。

他见到了令他赞不绝口的大媳妇,履行了一般南洋客探亲所做的所有事情,祭拜了祖先和给后辈们派了红包,很过瘾地浸淫在故乡的情怀里。

他的话题多了起来,语调间带出了平时难得听见的幽默,和父老们聊得起劲时,也常常露出无牙的嘴巴大笑。但是他的故事我们仍然不爱听,不似他当年在屋簷下给我们讲《三国演义》,我们都奇怪为什麽他这麽久不再讲三国的故事了。

不久,警察上门,请他去了一趟警局。他立刻把护照交给了警察,不将自己的鲁莽当一回事。直到1993年,国人允许访问中国之后,他才获得解禁。

 

3.

我彷彿看见大哥从一张黑白的相片里走了出来,穿着一件厚实的布衣,握着一把锄头,在稻田里锄着他的岁月。

稻田后不远处的斜坡上,有一栋泥砖大屋,暗沉沉有如一座城堡遗迹。那是我们显赫的字辈祖宗所建的祖宅,叫做田头屋。建竣至今少说也有100年了,却还是坚固的保护着一代代的后人。

屋里又有屋,共有17个单位,毗邻地排成一个椭圆形的屋园。大门都往同一个大天井敞开。隔着天井是另一边房子的正门牆,门对门可以看见对面家的各种动静。

屋内到处是泥土,傢俱上沾满了灰尘,苍蝇在晦暗的空间画着孤线。天井里撒着一片谷在太阳下曝晒。阳光映照着木门上剥落的对联。

大宅的旁边是一排猪寮,用厚的木板钉成十多个方形的猪栏。有些栏空着,有些栏内传出鼾声,是猪哥们在午睡。

猪寮的地面微微倾斜,人们给猪冲凉时将它们的大便用水冲入一个没盖顶的洋灰粪池内。白色的蛆虫在黑色软绵绵的粪便间蠕动。

每隔几天就有一位叔伯或兄嫂,用桶将把粪池里的肥水捞起来,挑到附近的园圃里浇淋农作物。

人肚子不舒服的时候,也蹲在这粪池上面架着的两片板中间,让废物掉到下面去。往往扑通一声溅起一道黑水和一阵臭味。屁股下防不胜防一片潮湿。

大哥的少年和中年都在这里渡过,起初和大妈及妹妹住在一起,后来多了一个妻子,她是同村里一个贤慧家庭的女儿。

同一个祠堂的亲戚中,还有父辈中最幼的八叔和他的子女们。那位和大哥同时从南洋回去的堂哥,也曾住在这里。中学后谋了份好职业,便搬到北流市,后来自己置了一所新居,成功转了型。

人口迁移,世事变化,日子儘管有些苦涩,却也平淡得没有再掀波浪。大哥逐渐成为这所田头屋内的一名长辈,并给这所祖屋进行了一次全面的维修,装修好之后的田头屋依然还有尘土,它在大哥的印象中依然灰黯。

每天,大嫂煮好饭菜端上来,黑越越的一群苍蝇便蜂涌而来,人的筷子还没放下去时它们已在上面和人抢吃了。

大哥对那翻了几百次泥土的一小片地产生了异议,他知道自己还有其他方面的才华,并不是一个翻土的工具。就算再翻一百次土,他的命运也还是翻不了,跟一头牛没有什麽不同。

他有个久远的心愿,要从这灰涩的田头屋走到广阔的天地里,他的信中常常提起那位到城里意气风发的堂哥,有意无意以他为学习的对象。他的成功令大哥又向往又羡慕,却是必须等到将近50岁的暮春,才得以脱离一个农民的宿命。

他唸完中学那年,大地主的土地被割成一片片分给了农民,他有限的几亩地也交给了政府。政府不让他耕种自己的地,调他去种别人的田,他的田地又由别人来耕种。这样交替种植的策略,据说可以增加产量和促进无产阶级农民之间的感情。

几年下来,感情没见提升,农地却被耕得一团糟,人民越来越不够粮吃。政府又把土地统统收回,大大的一整片,交由许多队劳动队伍分工合作搞生产。

大哥便是这按劳分配制度下的一名打分员,按照一个死板的方程式给每个人的力气下评断。见是壮汉就打个满满的十分,体力较差的打个九分或八分半,年纪大的乐龄人士和妇女同分,在七分半到八分之间。

每天黄昏,农民们把农具交回大社,一天的贡献也就到了结算的时候。他们要走好远的一段路才来到那派粮的地点,拿着各自的分数去取粮,所得的粮食和分数的多寡成正比。

一大群人,人人捧着那麽一点儿饭菜,几个狼舌虎嚥也就扒个干淨了。又走另一段好远的路才回到家里,走着走着肚子又飢肠辘辘了。大家都是名实其实的不名一文,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买,没有所谓市场。有些人偷偷在家里藏了些食物,也不管用,因为炊具都给砸了,烟囟都不再冒烟。

有一天,有个瘦骨如柴的青年找上大哥,要求帮忙。这人是母亲和前夫所生的孩子,也是南洋出生的。日本兵杀掉了她的前夫,她改嫁给父亲后,这孩子便由前夫的家人领养。

未满十岁时,有一次在井边汲水,被他的一个叔叔捉了带回中国去,没想到等待他的竟是断炊的命运。

他没有什麽亲人,没有人事关係,因而被派去做粗重的挖水道工程,熬出病来,吐血,又吃不饱,后来就死了。死时还不到二十岁,基本上是饿死的。

事隔30年,大哥提起这事仍旧唏嘘不己。说自己也是全无资源,大家吃的都是一碗公家饭,真是无从帮起。那时他自己也很年轻,没有经济的能力。

我们南洋也接到这个消息,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听说有个亲戚死了,是给牛牴死的。

 

4.

大哥好几次提到我不熟悉的刘少奇,怎麽一个好官对他如此重要?我有些儿不懂,不是人民已经当家作主了吗?怎麽还要看官员的脸色?他说刘反对大锅饭,有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却死在牢里。

大锅饭吃得人人营养不良,面黄飢瘦,政府也无税好收,亦是穷得面黄飢瘦。

刘死后大锅饭吃不下去了。政府又把一整片的土地重新划上界线,割成几亩几亩的一小块,承包给个别的农户耕。

大哥这一户以四个劳动人口承包了三亩半的土地,仍然用最原始的锄头松土,耕作的心情依然无法轻松。

又有比种田更麻烦的斗争,叫人没有一天过得安宁。当没有了可以批斗的地主,他们又想出新的敌人。

他们说他在海外资本主义国家里有亲人,所以是个通敌分子。有一次,父亲寄回去的一枝派克笔被没收了。那枝笔是西方资本国家的产物,于是成为他通敌的证据。

1966年以后十多年,他戴着一顶通敌的大帽,穿着一件反国家的布衣,在那丝毫改变不了的土地上,锄着他的青春,锄着不轻易披露的悲哀。

他这时候学会了放慢动作,不让波动的心情漾出来。讲话也是谨慎的一句一句,有条有理。凡事都必溯本归原从头说起,不似我们这儿火箭炮式的乱放一通。

他的信这时后来得最密,每一封的封套都有被人剪过的痕迹。到我们手里已是第二第三个读者了。他在简短的开场白之后总要花几段话表扬政府和党的伟大,然后带着委婉的语气,在后部分要求汇些钱过去给他解决燃眉,并重申他真个是无计可施,否则不会这样厚颜要求汇款。

早年曾经与他共事的人,大都升了官,做了领导人。唯他斯人独憔悴,无法在城市里待久。虽然进了几趟城,最后都是意兴阑珊回到田土间,翻那片永远翻不完的土地。他也曾义愤过,后来又一一归于沉默。

渐渐地,他的善良和无争的性格在人们口头上流传,加上他自己也有病,而获得机会在医院里做个帮手。

他把自己的地给人承包种植,自己到医院里帮忙。半工半读学了些中医学,便给派到农村里当个赤脚医生。

可是洗不掉的外侨身份还留着歧视的残渣。病人拿着他开的药单去买药,只得八成津贴,另二成费用要自己支付。别的赤脚医生所开的药方,都可获得一百巴仙的政府资助。

每开一张药方都令他的伤口重新受创一次,他忍受不住这种人为的偏见,转到农场给生病的禽畜打针放药。

禽畜不如人的善变,不会质问他的身份。它们的病给治好了,便显出活泼愉快的表情,主人也满心感激。兽医心里生出了一种满足感。这段生涯倒也过得平平静静,没有再惹什麽风波。

当了十年兽医,习惯了以较重的药医治禽畜的他,累了,终于卸下这个担子。

他也时常像父亲一样歎息,说父母兄弟不在身边,他做什麽事都是凭一个人单薄的力量,难得稳重,总是这样半途而废,成不了大业。

他的人生像个装满米的麻袋,被划破的一个洞,人生的意义也慢慢地,像米粒般流散了满地。父亲那一辈的情感的重量,逐渐变成了他的情感的重量。被压制多年的家庭观念,又回到他的心中,并佔据了一个重要的地位。

母亲,一个未曾谋面的深爱他的女性,死了。几十年来,也只见过父亲两次面,他领了父亲的接济,却没有机会照顾他,就也去世了。过了头七他才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独自在远方黯然神伤。

国籍有何用,它如此横暴地阻拦血液的交互流窜?政治又有何用,它如此无情地把天伦之乐视为一种滔天大罪?

在父亲去世后,大哥的心思摇摆在亚洲的两个热点之间,像曾经这样摇摆的父亲的心思。活了半辈子,又不是在烽火连天的年代,竟无缘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

这何尝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闷事?

时代的错误,却好像是他的错误了,那弥补这个错误的担子落在他的肩上,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活得很窝囊。

他仍然不时有信寄来,却不再谈钱财和经济的拮据,而是用很多的文字写手足之情。说兄弟姐妹不管如何都是兄弟姐妹,一定要来往相认,并邀请我们回国见他一面。

我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他如此的严重,甚至没有回覆他的信。直到他忽然表明,他一定要来南洋一趟,叫我们势必使他实现这毕生的心愿,我们才重新认识这位陌生的大哥。

 

5.

有一位外家的亲戚聘请大哥在一个建筑工场当管工,几个月下来,他赚的钱够他把北流市的新居照自己的心愿装修了一遍。他的生活便从这里取得一个新的开端。

儿女的亲近,弥补了时代加诸于他身上的缺憾。一栅不锈钢大门,把数十年的辛酸挡拒在风雨如磐的外边,屋内洋溢着一个五好家庭的温暖。他这时已是半个退休人士,在一所学校外卖食物,有半天的时间和家人在一起。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大哥和太太及孩子们,走进屋前一片绿草如茵的花园。花园中央一丛香花争妍斗艳,彩蝶纷飞。他认真地执行着一件叫摄影的人生大事。

他黧黑的面额迎着和暖的春风,有一绺头髮飘落在他平静的眉间。他早已不穿粗厚的布衣,换上了件轻便的淡蓝长袖恤衫,挺直腰枝,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45年的政治和历史的摇撼,幻成了嘴角上这个浅淡的、满不在乎的微笑。

他们的表情摄入了镜头里,这张相片他将亲自拿到南洋去,送给他的兄弟姐妹们。多年来,只有相片能够冲破国籍和政治的樊篱,传递生活的真貌。他的信他们都不爱读,只有相片他们抢着看。人的一生最重要是时常拍照,在一片语言制造的假象之中,只有相片令人相信。

在距离他的出生地不远的地方,大哥来到了父母亲的坟前。他看到的父母亲也是两张相片,嵌在墓碑上。他先看母亲的那张。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母亲的严肃和刚强仍然从那黑白照片中透出来。大哥良久地凝视着她,好像在听她的教诲。在她的眼里,儿女们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然后他看父亲的这张。父亲的相片在母亲旁边,他的气愤和悔恨都消退了,此刻显得安祥而快乐。他注视着这些冲破了隔离的孩子们,终于来到他的身前。

大哥所领会到的,是另一种不能逾越的分隔。人热爱团圆的本性一直不曾熄灭,总是想冲破那层生死的隔绝,追求一种灵性的团圆。

他们葬在同一个墓穴里,在南洋的一个山坡上,在他们曾经洒过几许眼泪和汗水的泥土里。

平日在家不烧香拜神的大哥,缓缓地举起一炷香,向父母亲的灵位朝拜。他说:亲爱的父母,儿子开殿和弟妹们今天齐齐都来这里纪念你们,请接受儿子给你们的敬礼,你们好好安息吧。

以前的事,过去的让它过去吧,也不必讲太多了,讲了也没用。大哥讲完了他的故事,冷静地说添上这个结论。


6.

大哥在二哥的乡下住了几天,便到城市来看我如何生活。看我们的房子、汽车、钢琴、电脑、多用途打果汁机和各种有机食物。看我们给孩子庆祝生日,也看我们忙忙碌碌地奔跑在烟雾弥漫的路上,只为了维持一个体面却不怎麽实际的生活。这种景象不曾在他所住的乡间出现。

他看出我们的生活表面上稳定和足够,实际上好像走在一条钢索上,随时有摔下来的危险,没有他们农村的稳定。

正如停电和烟霾、车祸和抢劫、癌症和心脏病,总是静悄悄地忽然出现在周围,潜伏在社会黑暗角落的风暴,包括还没有逊退的种族主义,仍旧有撕毁一切的能力。

政治只将人隔开和打击,却没有提供一个好环境让人觉得安全平静。在一个个大问题的前面,政治像个无能为力的侏儒,闪闪躲躲窘态百出。

他又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混杂地生活在一起,国籍的高牆已经很矮小,轻轻一跨就跨过去了。这样的事没在他的乡下出现过。

这是一个什麽年代他说不出来,一种新式的人类和新式的生活被凋琢成形。大哥那年代的风风雨雨,虽然刚刚过去,却忽然间显得很渺远了。

于是我们寻找愉快的话题,谈我们这些不会讲方言的孩子们。他们很想看一看中国来的大伯父是个什麽模样,见了面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没教她们讲广西话。两个女儿各弹了一首曲子,算是代替问候了。

我们有限的门前的一小块地上种了几棵蔬菜,他惊觉我们远离农地这麽久了,却还是爱着种植。我给他描绘了一幅环境污染的景象,和人们自己种植蔬菜的需要,他有一阵子沉默,似乎想起那间只有苍绳,环境却还乾淨的田头屋。

我说广西省的贫穷地区,是世界长寿村之一。一种被捉弄的无可奈何的表情飞上他的脸,这些年来他一心想着的,就是脱离长寿村的贫困,搬到城市里。没想到在没有贫穷的城市,却看到像我这样的人,想尽办法,只为了争取一种更接近自然的生活。

他还记得一些常用的中医中药,目前偶尔还有给人看病。他给害上关节疼痛的内人开了一张药方。然后谈起父母亲的身故,却说不清楚何以一个会患上脑溢血,另一个又得了大肠癌。仍然是些并不怎麽愉快的事。

于是我们回味父母亲的往事,他问起父亲和他的一个兄弟吵过架后几十年互不来往是什麽原因。我说他其实是很后悔的,但是碍于脸皮,嘴硬不肯和解。一两件小到没有人能够记得的小事,造成这长久的自我隔绝。

这些事我们都不爱提了,只有当事人不时发出一两声歎息。

我说上一辈的人大多数有硬脾气,常把吵架当作生活的点缀。他说我们这一辈和下一辈是新人类了,比上一代分散得更远,大家庭都变成了小家庭,但是还是相认来往,在这方面是进步了。他谈起遇到的亲戚朋友,说这趟南来收穫不小。

这个几十年来循规蹈矩的农民,却不根据老祖宗列下来的十八代排法给孩子取名,体现出一种新的精神。

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跟不跟都一样了,这个时代。并同意每一个人都是他后代的祖宗,而他的后代应不仅只有十八代。

大哥见我们的生活充实而单纯,下一代活泼灵敏,颇为感概的说:看来,还是南洋好些。

那你可以常来呀,现在的世界,距离都拉近了。

他在我们家里的十多天内,我觉得踏实,心里洋溢着一片淡淡的安慰。大哥的名字我从小就听闻了,却只是一个名字。这当儿,一个亲人的感觉才逐渐真实起来。

父母相续过世之后,兄弟姐妹分散各地,亲情逐渐淡薄。我一个人和我的小家庭长年在外谋生,靠的全是自己的造化,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见到大哥,方知远在天边的哥哥还是哥哥,45年不曾灌溉的感情依然青翠。母亲一度是我赖于依偎的坚牆,倒了,我意外地又找到了另一面牆。

在那淡淡的问候里:弟弟,你为什麽这样瘦。

这堵牆坚实地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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