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车的原因

我的孩子未满两岁,就爱上各种汽车的图片,说C 代表车。不久,他身边就围绕着各种玩具车。他说,所有这些车的司机,都是一个叫那迪的孩子。带他上路,他定睛看着路上的车,能说出它们的牌子名称。他的父亲在这方面可逊色多了,迟至小学四年级,才开始接触车。

回想那年代,我常在昏矇的晨光下,提着一个书篮,走半英里乡间路。一路上邀了一两位同学结伴,充耳鸡鸣狗吠和风扫树叶的声音,走进一间马来人浮脚楼没掩上的篱芭内。有辆德士像块冷铁,沉浸在月亮的清辉里,半截车身退入一间破陋的锌板棚内。主人还在屋内,我们擅自打开没有上锁的车门,钻进幽暗的车厢。车内洋溢着人体和座褥的味道,嗅了十分过瘾。清风吹着篱边开花的木槿,低矮的一排,木槿上有鸡在啼。晨月白布般摊开,在浮脚屋旁白净的坪坝上。油成黑色的木板内,隔着一片窗帘,有灯光和人影晃动。

待到窗帘后的人背着一片耀眼的晨光走了出来,车内已挤满了我们一群孩子。马来邻居是村里唯一的司机,见他娴熟地打开后面车厢,把我们的藤篮书包排好,塞满车厢,再用块布抹掉大镜上的露水,口袋上的驾驶牌照一晃,一屁股坐在司机座上,又将驾驶盘猛揩一轮,仪表板上亮出两颗方形的红灯,冷铁块像睡醒的狮子,抖动一下筋骨,呼出几口气,慢慢驶出车房。然后拐弯,迎向原野的清风,碎石在轮下轻轻呼唤。

路旁有片阴凉的胶林,我们熟悉的捡拾橡果和干柴的地方。胶林和道路之间,一道狭长的青草地,露光流转。车子碾着斑驳的树影,不时把一辆徐徐移动的脚车,或满身粘着乌黑胶屎的电单车,抛在后头。四下里十分寂静,林木增添早晨的凉意,从半掩的车窗外吹入车内,在耳边飕飕地叫,吹得耳根麻木,大家也就停止了说话。

空荡荡的路上,久久出现一个车影,渐渐移近,唰的一声擦身而过。路面又归于空荡,车内人多却很安全。

我爱抢一个门边的位子,挤着一小片座位,手搭在车门上,眼睛让风吹成一道缝。车窗下,小草、石子,化成密密麻麻的线条飞驰而去。偶而现出几堆黑色的牛粪,差之毫厘却没被撞上,化成黑线条快速飘过。

树荫尽处,一片低洼平坦的水稻田,晨光清明,雾气缭绕。是谁在水田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鱼?还是青蛙?我们的行驶可扰乱了你们的清梦?田边有水牛,由一群白鹭陪着,只摇尾巴却不走动,似乎正享受着让白鹭啄掉身上的水蛭。

朝阳落在手臂上,暖暖的,细嫩的手毛迎风抖动。是谁把我们带来到这晨曦的温暖中?我常想,如果我也有一辆车,该有多好呀!

过了好多年和隔了许多事,某日,有位同事从总社来到我工作的地方,为了带她出去招揽广告,代理商把一串钥匙交给我。那是我能合法驾驶以来,隔了五年,第一次上路,而且载着一个女孩。

我强装镇定,全神贯注在路上。但觉公路像条湍急的河流,我是水中一个浪头,被浪涛冲击,也冲击着其他的浪。好几回吃了人家的瞪眼和鸣笛,十分恐慌无助,最后却是有惊无险。

我能驾车了!我是一个成人了,我将有精彩的爱情,跟着就该有家庭和事业。对于这伟大的发明,心里只有感激。

半年后,我的房子前多了一辆二手达善。这新景象使我看了愉快,一种成功的感觉油然而生。半月一次的洗车、打腊,鞠躬尽瘁的服侍,花时费神,直到它全身一片光溜发亮,映出其主人飞扬神彩,又觉十分值得。夜半,每闻犬吠醒转,首先想到的便是这辆车。拉下玻璃窗,用手电筒往门前照看,见达善还好好的在那里,没有被车贼光顾,才回房去。

如此这般,做了不少庸碌的事,正如点点滴滴积累财富的人,常有的得失惶恐。车子夺去了很多悠闲和学习心情,而带来的快乐却很肤浅。生活渐渐复杂起来,增添了许多无谓的动作,脑袋里装了一批关于汽车的学问,跟上了潮流。

又过了许多年和隔了许多事,达善换成了一辆国产灵鹿新车。这当儿,我所认识的朋友之中,几乎都是“有车阶级”了。这称呼已不是魅力和地位的象征,不管穷困如何,人们总要挤一点钱出来,买部车子。个个都似中了资本家的符咒,神魂颠倒的皆往这方面追求。鸡鸣狗吠的乡下,人口没甚增加,车子却是多了不少。每家每户都搭建了车棚。脚车少了,行人几乎绝迹,汽车却像潮水般流动。道路不断改建,比之从前,宽大笔直多了,脾气也愈加暴躁蛮横。

行人改称“公路使用者”之后,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哪怕只是一个手势,都被车辆碾得粉碎。行人热烈问候的路上,发生一恐怖事件:人声,已被彻底消灭!人们路上相见,不再随心所欲地,像蚂蚁般互相问候寒暄,而是透过一层镜子,跟迎面而来的人,如果是朋友,匆匆交换个眼神,或个含糊的颔头,或闪一闪车灯,已无脸神,已无嗓音。

眼睛忘了察言观色,揣摩相遇者的忧愁喜怒,而是被车子的外形蒙骗,从这里进行联想推断,然后发出千篇一律的粗略的评语。

我仍然不多久就给灵鹿洗一次澡,却是随便多了。我指定要金属漆就是贪它耐脏耐晒省洗,有时只用水笔冲掉燕子粪和车轮上的泥土就算了事。车门上黏了一块口香糖擦不掉,就任由它顽固成一块黑色的疮疤。车和人一样,来到了俗世就不再完美。

这小车每天奔跑25公哩通衢大道,把我送到一个文明的地方。那里,一片钢骨水泥森林,沉浸在车辆的海洋里。骇浪千层,吼声阵阵,不绝于耳。又肥又壮的公路雄狮吼叫,无以伦比。尤其红灯转绿的一刹那,一个大音尤胜天上的霹雳。人们于是把自己关在不透音的狭小空间内,以免被这狮子吼轰成碎片。

好不容易抢到一个位置,让灵鹿歇一歇,刚踏入三楼办事处,传声机里就传来接线生熟悉的声音:“楼下抄牌!”便又随着梯级间杂沓的脚步,一路跑下楼,给灵鹿喂停车卡。然后站在路边发几声埋怨,看蓝衣给没卡的车子抄牌。汽油涨价后,抄牌的行动似乎越发勤奋。大伙儿不免感喟,喂饱一辆车真不容易,哪怕只是一辆为国省油的灵鹿。

我不时从扫水器上抽下各种纸张,大多数可以扔掉,有些则催你去市政局缴罚款,以证实社会的文明性。因为只有文明人,才缴交罚款。

在这文明的地方,车类联合起来的声势十分浩大。其车海战术把人们重重包围,将人行道碾个稀巴烂。我们在车辆的缝隙间曲折游走,时而走进车辆的迷魂阵里,失足撞在一辆摩登车子的屁股上,生活也免不了一时失去方向。许多美丽的大车静候路边,走近方知,似乎给一个发高烧的人喷了一口热气,沙尘暴似的难受。你又得提防他们横里冒出,背后的偷袭。有时欺身而过,脚板和车轮的距离,仅在毫厘之间。脚步不免一阵错乱犹豫,被碾碎的安全感在空气中爆胎。

在这文明的地方,叫化子半醒半睡躺在横巷里,浑身沾满黑色的碳末。碳末又飘在空中,我手帕在握,随时以它掩住鼻子,猛吸几口无碳的空气。但觉空气稀薄如城市的朝雾,比它更薄的是互通共处的精神。有时踩着一块浓痰,从而揭发一宗车辆与烟雾串谋策动的诡计。直到上了行人天桥,见生龙活虎的车族,轰隆隆下面穿过,跑车场上惊天动地的那一声巨响,竟搬来了这闹市中心,漫成一个特大的杂声耳际萦绕。方始觉悟,尚有这一小截人行道倖免于难。

有个晚上,梦见一辆车亮着大灯朝我撞来,闪无可闪,便醒来了。当晨光穿透大镜散落于灵鹿前座,一辆罗里把夜雨洗得十分乾淨的大道涂上黑粉的时候,我又采取一个同样的姿势,坐在胶套剥落的驾驶盘边。如一颗红血球在城市的血管里流窜,并想起那个不吉祥的梦。

光溜溜的巨蛇和千篇一律的流窜,少了人情的蔽荫,叫人难于抖擞精神。路旁某处有一堆人和一阵烟,有辆车四轮朝天,我已懒得转头看它几眼。各种广告大牌,扯得人晕头转向。

那踩油门比踩泥土还多的脚,有些麻木了。望后镜里,一辆银白的跑车贴在灵鹿屁股上。驾驶盘上,一副冷峻的墨镜美女,像头追赶猎物的豹,紧紧跟着不放。

城市老了,我却往别的方面想,他的血管已经阻塞,血球互相厮杀。人们天天争论路上的是非,就是都没想到,也不想知道,是城市老了。他不过百岁,还是个儿童,就患上了血管阻塞症。老态龙锺,反应迟钝,瘫了半边身子。看它午后的姿态就明白,尘烟瀰漫,一片迷茫,街灯罩在一团团的烟雾里。太阳失色,路在不远的前方消失,好像飞到天上去了。人们的眼睛于是向灰色的穹苍探望,寻找那拯救者的踪影。

这思考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明白。每个浪涛扬起之后,一定会沉下去的,让它沉下去就是了。这时,前面的车子亮出了煞车灯,我意识到自己也必须煞车。定睛一看,这才惊见,前面已是长龙不见尾,所有车都已停住不动。

我慌慌张张抽出右手,要伸出窗外,给后面的车子作个放慢的手势,却鲁莽的撞在车窗镜上。这才想起,窗口都已关上,我还依恋着开窗行车的岁月。

我要是一脚踩死煞车器,她准会撞上来。虽然她长得如花似玉,我可不想在路中央,和一个美女争论这不浪漫的车祸。不踩死我又必然撞到前面车,这样的事我负担不起。

于是我采取折衷方法,一踩一放,一连三次,给她足够的警告,才在距离前面车子一尺距离处煞住。然而,预料中的一声闷响和一个撼动,还是发生了。

我在惊涛骇浪中停下,搜了张纸走出来,准备抄下她要拿去见阎罗王的资料。却见她后面排了四辆车,歪歪斜斜连成一串。如此多的金属同时敲击,当然是一声巨响啦!一看也就释然,只是声音吓人,我的车却没受重伤。美女的跑车可是着着实实,扁了半边屁股,金亮的排气管歪过一边。

我最讨厌这东西了,不管金做的还是银做的,朝上的还是朝下的,在左还是在右,从来没有吐出过比污秽、噪音和罪恶更好的东西,撞歪了倒是活该。美女下车向我陪不是,我长着脸不应她。我并不同情她,只同情自己。因为同情自己,我打消了和她针锋相对的念头。

还没看完这夹心饼风光,另一个风光立时又在眼前冒现。儿童形容为全世界最长火车的汽车列队,刹那间便已形成。我的灵鹿,不知有幸还是不幸,排在这车阵的最前端。一辆救护车在车龙中闪着灯呼叫,却是无路可走。天桥下一个便衣警员,握住一个扫描器,却让手中的工具垂下了眼睛。有个似乎见惯了车祸的女人,在给她的指甲涂油。另一个男人转下玻璃镜,在窗外踢掉一截烟灰。其他人大多坐着发呆,讲手机,让汽油自己燃烧。

这次塞车的原因或可追溯到我的三次煞车,然而美女也难辞其咎。也许,都因为那个梦。

塞车的原因充斥着寸寸公路,谁也说不清楚,也不由得你追根究底。只知道车多了自然就塞,好像雨多了就一定要淹一样。待到这塞车的路段一过,人们马上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直到踏进办事处,上司责问迟到的原因,才又想起,往往便有这样的一段对白:

“塞塞塞,塞了几十年,还是塞!那条路简直不是车走的。”

“哪里还有不塞的路?你以为这里是你的甘榜?知道会塞就提早出门嘛,自己预算一下!这哪里是迟到的理由?”

是的,塞车已不是迟到理由。如果是理由,那就再也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我被它耽误被它浪费被它陷害可够多了,可都没有道理可说。你无法向车祸兴师问罪。它是一个无法战胜的影子。以这沉甸甸的铁箱,在路上迂迴穿行,方便了自己,难免也要付出代价。这条账是没得算的,只能忍受。

这回,终于轮到我,也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塞车,报聘似地误了一次别人的时间和别人的事,惹了人家一次忿怒,总算打成了平手。

在这虚无主义的路上,每个人都可以举足轻重,都可以伤天害理。骄倨因它更加嚣张,谦虚因它更加忍让。车龙近处,有两个嘴巴闭成一字形,四目相瞪。我告诉自己,道路是非不宜插手,钻进灵鹿,从容开走。

撞一撞也好,我想,小灾难是消灾解难,消了灾不就安全了吗?

在患病的城市里,没遇事故是不正常的。因为只有无车阶级才不撞车,而是给车撞。有车阶级除了税务罚款,一定还要付些额外的修车费消灾解难。我三十年前就已登入有车阶级的殿堂,对车辆的感情由爱恨而转超然,这时候你没遇个小车祸,又如何能记住车祸发生的原因?

何况,还有预告,还有梦。

这样解读之下,也就释然,便又去一趟公园,寻找未被碾碎的行人道。公园里人迹稀少,有一群妇女刚跳完土风舞,按停了音乐在大声谈笑。那是被车辆消灭了的人声,在这岌岌可危的一小块乐园,获得暂时性宣洩。公园周边的路上,车声在建筑物的山谷里迴响,一阵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车的声威无所不在。

这些年来,经过无数车祸现场,每一次都是一个擦身而过的偶然,许许多多的偶然,串成这缺乏安全感的生活方式。而我是否会是下一个车祸的主角,孰难预料。在汽车尚未向我展示他最大的恶意之前,我必须有所行动,露出我的宝剑,包括写一篇抗拒汽车的小说。

2006917日,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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