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好商量

  

1.文坛教父的拿手好戏

周铭敏住入这城裡十年,和这裡的作家们的来往从来不曾热烈过。怎麽他们写了几十年,还是这麽没自信地自称为“写作人”?这字眼没有点出他们的艺术才能和专业作风,是还没有登堂入室的意思。怎麽他们竟肯把那麽好的讲坛和听众,拱手让给外国的作家,不敢佔为己有?一个三流四流的外国作家来访,由媒体带头掀起的那阵热潮,往往是一个本地一流作家从来不敢奢望的荣誉。在外国作家的演讲秀上,本土作家常常乐于充当一些司仪或点评人之类的陪祔角色,要不然就是当工委会裡的一名成员。时来运转,人事更迭,他们绿了别人的原野,自己的草地始终荒凉。

他们一年的写稿收入往往不够买一套丛书,要出版一本着作可得费尽心思,前思后想。如此的自谦未尝不是一种自知之明,一种让内心安宁的手段。有时他这样想,了解到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裡去。彼此见面,几杯热茶伴着不冷不热的清谈,一股澹澹的情谊老是那样洋溢着,久了也是一湖没有折皱的水,清澄得可爱。

他以为这湖水永远不会被人投入石头引起涟漪,却见到他的朋友们一个个往钱币商尤忝龙的办事处匆促的移步。儘管文人们大多数愤世嫉俗,无人能逃过他们批评成性的词锋,然而尤忝龙却例外地获得他们的口舌的宽待,在任何场合都没有向他施放冷箭。

周铭敏发现这文艺界的奇异现象之后,也随着他的友人黎凤姿前往那文人朝圣的地点,寻找铜臭与清流如何能够如此和谐相容的原因。

本地作家的杰作《当代新马名人录》就是在他们访问尤忝龙那天宣佈正式出版的。编撰者黎凤姿带了几本新作送给赞助人尤忝龙先生先睹为快。那本书裡有三页写的是本地慈善家尤忝龙的轶事。

其中一则说他某日夜晚回家,见一少女子在路旁独自饮泣,便上前问个究竟。少女说,由于家贫,无钱读书,感怀身世的悲凉,不禁沧然。贫苦出生的尤老感同身受,立刻从口袋裡掏出仅有的200元钞票,塞进女生的手裡,叫她明天回去学校上课。接下来一连13个月,他每月都给这位少女2千元的费用,使她快快乐乐地完成了学业。

这则之后又有一则,说的是尤忝龙某日从一场电影招待会出来,心裡还想着戏裡的动人桥段。有一位和尚前来向他募捐,他不由分说,开出一张1万元的支票交给他。那和尚愣了好一会儿,说:“施主,您没有搞错吧? ”尤忝龙说:“对啦,就是1万元,你就收下吧。”和尚这才谢不释口的走开。

“你们的笔真厉害,”尤忝龙放下书,说:“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们就写出这麽美妙的一大篇东西。”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记载历史岂可凭空杜撰?”黎凤姿道。

“怎麽《慈善篇》就只有我跟老庄两人?”

“就只有你跟老庄两个嘛,还有谁呢?其他的都只是捐款人,不是慈善家。”黎凤姿说:“捐款人是捐款人,慈善家是慈善家,两者之间的鸿沟可大呢。捐款人要成为慈善家,除了要有捐助的持久性和奉献的数量要大,还需有一颗仁慈的心。”

尤忝龙哈哈大笑,一根血管在他宽大的额间跳动了一下。他第一次见识到文字的魅力,有点儿目眩神迷。立刻购入200本《新马当代名人录》,叫把一部份放在办事处内的一个大书橱裡。任何人若问起他个人的事,他就让这本书向他们说话。

这之后他特别喜欢和文人来往,周铭敏也时常出入于他的办事处内,还拔刀相助地写了一篇散文,称他为“行善事业的急先锋”。他凭自己的感觉写道:“如果社会上有多一个尤忝龙,就多一份温暖;多一个人追随尤老先生的脚步,就少一份不幸。”他的朋友,本地名作家黄冠萌形容尤老先生气定神閒之际,“脸上红光普照,圆圆眯眯,活像一尊弥勒佛。”另一位相识的文教界名人余志嘉形容他是“一位善良的长者。”

尤忝龙的高大身影竖立在文人中间,他们仰望不见顶,总是觉得爬格子毕竟不如人家在商场打滚的层面广阔,枯燥的文字工作不及商场的多姿多采。

这城裡的市民模彷能力之强,颇叫周铭敏颇感到意外,并联想到何以文艺界也是一片模彷的风气。他某日来到一个会场看尤忝龙上台送支票,见人们都开始叫他“慈善家”、“大善人”,还有“本市最杰出的华人”之类的溢美之词。

本来属于文人的名词,变成了市井小民的用语。他们说他经营的虽是小生意,却比那些较他富裕的人,出手还要阔绰。这些年来捐助社会的义款已不计其数,可能已近1千万元。因此他应该是个亿万富翁了。

城裡人喜欢夸张,以便让那閒来的谈话多一份乐趣。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对待一位慈善界的后起之秀,在他面前一律是谨言慎行,前倨后恭,深怕破坏了他老人家的慈善心情。毕竟慈善家是罕有的人物,绝非一个干训营所可以培训出来的社会菁英。没了一个就是少了一个,不像领袖随时可以由另一个填补上去。

后来他们又唤他为“大慈善家”和“新马大慈善家”。意犹未尽,叫着叫着,就变成了“世间难得一见的尊者”。报上每有尤忝龙的新闻,就有这林林总总的封号。他未满60岁就已芳名远扬。

周铭敏打铁趁热,他有一批保存了15年的散文旧作,终于在《听雨的传说》的书名下重见天日。封底内页有一张架着宽边眼镜的方脸人头照,读者往往以为那就是作者,直到读了下面一行:“尤忝龙先生赞助此书的出版 ”,才知道作者另有其人。

周铭敏也无怨无悔,他平日写文章1千字只得二三十元稿费,唯独一篇介绍尤忝龙的文章不及1千字,就换来了一笔出版经费。他是这祥龙雨露下的一个幸运儿。

某日,周铭敏携了一批《听雨的传说》往见尤氏,巧遇该书的印刷商也带了账单向尤氏收钱。尤忝龙把账单压在一边,在一张花梨木大桌边,向坐在另一边的商人侃侃地谈起他独一无二的生意经。一种慈善和投资结合的怪胎可治百病,最威水的是可给人带来世界上最高的回酬。

头脑灵活的印刷商往横裡想,终于把应收账项悉数转为“好商量钱币兑换社”的投资,皆大欢喜地收了场。周铭敏第一次看到这很有教育性的一幕,原来金钱是可以拿来这样耍玩的。

城裡的写作人后来凑成了一个团体,主席黎凤姿带领大家搭上了尤忝龙这条快船。他老尤的水龙头一开,他们的半年刊物《书斋杂谈》便水到渠成了。

一群理事在一间上等酒楼摆了两席,准备好好地酬谢一下这位文艺界的知音。他们叫他只管吃喝,不要老是想着付账。好个尤忝龙,招手叫厨师过来。大家来不及阻止,他已探手进入又宽又深的口袋裡,掏出两粒硕大的鲍鱼,叫弄两道鲜美的鲍翅给大家开开心。

众人半晌不知所措,只好依了他,不约而同地放弃了的原订计划。那两道鲍翅的价钱,已比全部的酒菜还昂贵。大家反而被他请了,也不好意思再坚持,就让他付了账。

去年,本市新闻从员的新春晚宴上,顾问尤忝龙先生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他要给每一位在场者派一个红包。这岂不等于把一个新闻事业的周年聚会,变成了他个人的表演吗?主席面有难色,这消息传出去新闻界如何自圆其说?叫致词者缩短谈话让时间给人派红包?简直是公开纳贿。

议论后还是让他派了,只派给12岁以下的儿童。尤忝龙宽大的格子恤衫下部两个大口袋,像魔术袋似的掏出一批红包。派完了,又掏出另一批,好像永远派不完。儿童们争拿红包,大人们则死盯着这个魔术口袋,它好像一个现代阿拉丁神灯,周铭敏觉得单单这口袋就可以写出一篇绝妙的散文。

95份幸运礼物一一被赢取之后,仍不能达到人手一份的尽兴情况。尤忝龙看在眼裡,知道大家对他仍有所期待,便抽出3张100元的大钞,叫放进红包裡当作3份最后的幸运抽奖礼物。这一轮兴奋过后,馀味无穷,大家又看着尤老。

他一言不发,又抽出3张100元钞票,让大家博取最最后的一轮兴奋。那晚,仍然是尤忝龙一个人在表演,他总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在每一个场合都是一个大赢家。


2.登上一艘老人院的快船

好商量钱币兑换社内空间狭小,两名职员坐在柜檯边,不时有一个顾客前来兑换钞票。尤忝龙偌大的办公室佔去了大部份的空间,一道风水门故意斜开,壁上挂满了佛像、书法、中国画、捐助社团时所拍的照片和新闻剪报。一边角落放着一个大书架,整齐地摆着佛书。最上一格放了一批宜兴紫沙茶壶,茶罐裡装的是普洱茶、乌龙茶、茉莉花茶、荔枝红茶和台湾的天仁绿茶等名茶,显示他的主人除了酒,也爱这富有文化气息的茶。

换钱柜檯外是超级市场行人如鲫的走廊,倚牆放着两个黄色的长型木箱,鲜红墨迹写着“免费收容天下老人、孤儿及残障人士”两排字。谁要是慈心被触动,便见它扁长的口向他张开。

木箱上叠着一堆《了凡四训》和菩萨堂刊物《心灯》,谁都可以拿一本回去,学一点儿养生和升官发财之道。书内页印着赠书人尤忝龙先生的大名,并赠诗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有些,则印明尤好赞先生赠送。尤好赞是尤忝龙的先父,后来死于菩萨堂老人院内。

每月月杪,菩萨堂老人院的一心法师便来这裡点算义款。由无名氏捐出来的钱,便成了他尤氏阁下的捐献。每一次他都补足3千元交给一心,于是他就成为菩萨堂最大的赞助人。

他的父亲患上老人忧鬱症,曾住在菩萨堂3楼空气最新鲜的一间房内,与那些精神病患者遥遥隔开。一心指示义工们看顾尤忝龙的老人家不可怠慢。尤忝龙说他事务忙碌无法克尽孝道,但他付钱给老人院藉着菩萨的手来照顾他老人家,不但算数也是个好办法。

一心不够钱用时,他又塞些钱给他,说是他的投资利息。一心反过来又是好商量最大的投资人。他们的金钱关係一团乱麻,情感的纠缠也是难分难解。直到两老都已升天多年后的今天,还有人在问:“一心在好商量的放款即然不止1千200万元,那麽是多少呢?”

这两个人都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都是少年时期从中国飘洋南来,性格粗犷豪爽之辈。只要一次机缘巧合认识了,也就拍在一起,黏住不放。一个遁入红尘为贫老谋福利,搞了一间远近驰名的老人院。另一个在红尘外汲汲于善行,捞了一个慈善家的名堂。华社被这两个敢做敢为的人物横冲直撞,而不断有精彩的故事传出。

谁也不知道尤忝龙如何搭上菩萨堂这条龙舟,也没人知道一心在怎样的情况下,将1千200万元公众的捐款,存入好商量那间非法公司内。即然银行都派利息,他好商量当然也派,而且派的是“全世界最高的利息”。

一心节俭成性,又老了,依赖心理转为强烈,即使手头有钱,也还是每月向好商量讨一点利息。好像给一个孝顺的儿子养着。他就爱这样的稳定。而尤忝龙的确是他的在家弟子,菩萨堂和佛教界都叫他尤居士。

尤忝龙搞的是什麽事业,一心也跟那批文人一样,一无所知。人家不说他也不过问,只深信尤氏是一朵商业奇葩。

一心领了钱从来不点算,也不管根据年息几许,亦不理它是否世界上最捧的利率。好商量每月的来银从不间断,他便乾脆把这裡当作银行。他走进银行没人睬他,语言不通,人多口杂,十分不自在。这间“好商量银行”每一次都奉他如嘉宾,尤居士身前身后唤他师傅,叫自己弟子。一心只管坐着喝茶,掏出一笔钱放在桌子上。尤忝龙便唤一个女职员过来当面点算,记账,然后告诉他投资了多少钱。叫碗斋菜吃了,坐上尤忝龙的马赛地直到菩萨堂门口。尤忝龙的好心肠他讚不绝口。

那时际,菩萨堂得上天保佑,声誉日隆,捐款雪片般飞来,一心也增加在好商量的投资。一直增加到一个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数目。          

一心长老陈旧的袈裟内吊着一串长长的钥匙,走过公市的窄巷时铃铃作响。老人院请了十位义工,但是年高德昭的主人翁一心法师,还是亲自为老人院的众生灵一週三次到公市採购。

买好了就随着满满一货车的物品回到老人院,把剩馀的钱重新锁进一个大铁匣内。这个大铁匣内又有一个小铁匣,都是早年随着他从广东省的乡下带来,晚清十分流行的一种行李箱。辗转南洋各地,一心从未见过一个比它更牢固的铁匣。一道铁条镶着3个锁,把铁匣牢牢地锁起来。那铁条被他的手捉得油亮,开锁时听到那金属踫击的声音,他觉得很过瘾。

他开锁的次数比谁都多,他说每一次开锁就好像给人解开一个心锁那样快乐。但他年老眼花,看不清锁匙洞孔,往往老半天才开得着。他的财务大臣听到锁匙声,总会主动过来帮他。

从社会各地的慈善角落流来的义款,被他重重地锁起来,然后从这裡流向尤忝龙和几个发展商的口袋,扣除老人们的伙食费和义工们的薪水,还有一笔可观的剩馀。他一个老人家掌管那笔庞大的财产,叫人恨得牙痒痒。其中牙龈最痒的,要算他的好弟子尤忝龙居士了。

尤忝龙时常遇到强盗,推己及人,送了个保险箱给一心。可一心看不清保险箱上的数目字,就让给他的财务大臣。这财务大臣其貌不扬,讲话吞吞吐吐的,不施脂粉,像个低能的女子。名誉上她是个理账员,实际上是一心的一隻手,握住一心所有的进账。重要的买卖也都由她这裡开出去。

一心十分疼爱她,看她无依无靠,给她买了一所公寓。他时常藉故到公寓去,并且待在那裡过夜。他去到她那裡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家裡,她成了他的妻子,或姘头。他成了一个凡俗的商人,有一座生金蛋的私人产业,一批替他赚钱的老人,他的收入源源不断。他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放下衣钵木鱼,停下来喘一口气,享受一夜不该受人质疑的红尘。

她把他的私人文件存在保险箱裡,裡头有几张房地产买卖合约,和一批好商量的存款收据。她也负责给义工们发薪。她的底细被尤忝龙摸得一清二楚,对她毫不客气,什麽事都要她给他报告,有时他指示她把公众送给老人院,却吃不完的礼物如乾粮、月饼和鲜橙等物载到好商量。好商量又把它们送给他的顾客。

到了傍晚,一心又在夜市集的横巷间出现,坐在一辆香火袅袅的货车上唸经化缘。未开老人院前他曾在夜市卖佛牌佛相,特别喜欢夜市场乱中有序的喧闹。他说贫老们天天要吃东西,需要很多的钱,他不在乎有没有人给香油钱,总之得这样抛头露脸,让人看到他这面老人院的活招牌。

他时时刻刻为老人院的福利着想,是本市民办老人院的先驱,菩萨堂老人院在众多老人院之中,年代最老,收到的义款也最多。本市人民的慈善活动,如果不捐一点儿给菩萨堂,好像都不像在做慈善。这所老人院破破烂烂,建在非法的土地上,却也是个聚宝盆。偶尔收到一两张令人吃惊的海外支票,美元开的粗粗的一张。

他见小人如见井绳,借钱不还的有俗人和出家人,有一次铁匣裡的钞票无端端少了两叠,他换了一个锁,并引出他身上的一串长长的钥匙。有人假装贫困可怜,要求他出钱救济。他爽快出钱打救后,却发现误信了一个捏造的故事,一气之下掷出250万元买了3间店屋,说是要扩充老人院。两年下来却只是出租收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那年,就是尤忝龙告别霸王车生涯的第2年,菩萨堂老人院成立的第7年,尤忝龙跟太太的感情出现了裂痕,迷上一位在“四川菜馆”倒酒的女郎,时常到她的公寓裡喝她煮的麻辣汤。他的孩子在澳洲唸书,没唸完就成为跑马场的常客。尤忝龙要好要歹的说服了一心,弄进了一笔100万元的存款。以这活水涌泉,他逐步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令人侧目的人物。

每週有两三天,他的王室车牌赭色马赛地,停在四川菜馆前王室专用的泊车格内。他大摇大摆走上二楼的冷气餐厅。从前当司机的时候,他把老板送到这裡之后,自己在路旁等待,现在轮到他随心所欲地进去吃一顿三句钟的饭,叫司机在路边等他了。

他一面享受女待们亲热的招待,一面给客人们高谈他的江湖故事。他总是很流畅地从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切入他的行善事业,谈完了善行就谈他的冒险创立好商量。


3.深不见底的龙潭

尤忝龙的豪华酒宴要是叫不足一桌人,他就摇个电话给熟稔的报社主管,叫派个记者来“採访新闻”。有位摄影记者李林泽在好商量投资了5千元,尤忝龙便指名要李林泽前来。

要是李不想来,他又编个故事说有位善翁要捐款给什麽学校什麽社团之类,这种扬善的新闻是不能不写的。报社主管碍于尤忝龙脸皮够大,一举一动或都有新闻价值,便派李林泽前往应酬。

等到李林泽在大圆桌边坐定,嗅着嫩白芬香的鳕鱼和 500元一碗的鲍鱼翅的香味,尤忝龙就把他介绍给其他的人,说这位本市最着名的新闻从业员,也在他的公司裡投了资。儘管社会大众不怎麽欣赏本地记者,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记者是一群有见识的人物。

李林泽后来放下相机,叫一心师傅,协助一心办一份刊物和处理文桉,每週到菩萨堂上班3天。尤忝龙每月给他1千200元,说是他个人的赞助,也给李林泽说了很多好话。

李林泽一心只想服务,谁付给薪水他都不乎,直到有一天,尤忝龙对他说,下次见到一心时,务必记得向师傅提说,他尤忝龙是菩萨堂最大的赞助人,理应被列为菩萨堂的产业继承人。

李林泽觉得个中似有蹊跷,却也没多问,据实向一心提起。一心拂袖说:“哼,难道好商量死不了?谁晓得是我先走而不是他先走呢?”李林泽见师傅反感,不敢再提。

尤忝龙责问李林泽何以迟迟不能办好所托之事,李林泽说他不想理师傅的钱财事,此事最好还是请别人处理。尤忝龙拿出老粗的本性,掷下一个月的薪水,叫李林泽收拾包袱。李林泽于是向一心告别,却被一心留住,说老人院还很需要他,不要去管那个姓尤的。好商量给薪水多少,他一心也给多少。

于是李林泽留了下来,并见証了整个菩萨堂风波的前前后后。一心病危的当儿,尤忝龙派了几个人24小时监守在他榻边,他的伙党包围了老和尚的病房,把其他人挡拒在外。他们监视他跟他的弟子所说的每一句话。李林泽也被拒挡在外,没有机会见到师傅最后的一面,对尤忝龙的憎恶至到如今仍不能消除。

一心死后,留下一个未实现的野心,和一个谜样的铁匣和保险箱。尤忝龙以最大赞助人的身份,成立了一个治丧委员会,自己担任顾问。他也扶植一个垂涎菩萨堂肥肉的和尚释廷毓法师为主席。

一伙人不理一心众弟子的异议,拿了一心的钥匙,开启这个秘密宝匣和保险箱。尤忝龙为了显示他有操控老人院的能力,扬言要削减义工们的薪水。义工起鬨,纷纷辞呈。菩萨堂老人院一时悽风苦雨,一心的丧事未完,就死了两个贫老。尤忝龙叫人偷偷运到外头火化。

第3天传出一则新闻,说一心生前曾把钱财交给几个人托管,数额达到百万元之谱。这消息的源头可追溯到李林泽,他本来吃报馆这行饭,虽然离了职,仍有兴风作浪之能力,几个小动作便在那小小的华社投下了一枚炸弹。

一个人民代议士在众善信的请求下,站了出来,说一心既已作古,生前的种种纠葛亦应一笔勾消。所有受托管理钱财的人,都需在7天内把钱交出来,作一次总的结账。

尤忝龙曾搜遍一心的藏物,销毁了所有的借据,但是一张最大宗的托管借据却落在一个律师的手裡。律师把它交给了人民代议士,人民代议士又把它公诸于世,这就活该叫尤忝龙倒霉。一心原来还有一份遗嘱,列“联合佛教团体”为产业继承人。尤忝龙的如意算盘到此也就完全落空。

存款人焦灼的眼睛,聚焦在尤忝龙的身上,看这位从来不曾违诺的慈善家,这回是否仍可以应付自如,隐隐的都担心自己可能成为此事件的陪葬品。于是到了石破天惊的第6天,尤忝龙把一张1千200万元的支票,交给了“联合佛教团体”会长上樑法师。      

对了,是1千200万元,而不是先前流言所说的100万元。所有的观察员都跌破了眼镜,有些人怀疑记者是不是写错了新闻。这简直是在变魔法,人们无不失声惊歎。

好商量那间小店竟变得出这天文数字的钜款,可比银行还更潇洒。这尤姓龙潭之深,深不见底。

所有的疑虑都不攻自破了,一切的批评也都自动三缄其口。他的龙捲风平地而起,收复了一个又一个的失地。好商量的门前脚步杂沓,存款的人众一下子增加了几倍。

坊间盛传他赚了大钱,金融风暴期间哀鸿遍野,唯独他一枝独秀,弄进了一笔庞大的进账。货币禁运期间他替受困的商人解决燃眉,再度左右逢源。传说他是许多重要出入口商的后台老板,业务旁及洗黑钱,炒外汇,兼做高利贷生意,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送点油水给华社不过是拔一毛以利天下。

存款人中间出现了一阵骚动。良久以来啃住他们心头的一个疑窦,终于鬆开了。他们互相传达这个讯息,把一切对尤忝龙的批评,批评得一文不值。更多的池鱼游入这个溷浊的泥潭裡。本来打算收山的,违背原意,按入更多的筹码。

粗眉下他细小的眼睛一如即往,透过粗框眼镜冷看世间。多肉的方脸上透出弥勒佛般的红光,即无喜也无忧,极耐人寻味。聪明如周铭敏者,亦无法察觉他内心的龙潭,究竟是浪涛翻滚还是风平浪静。倒是旁边的上樑法师满脸纯真的感激,像刚唸完一遍佛经,喜悦之情还留在脸上。一心的遗产也幸亏得到一个如此诚实的人保管着,终于完璧归赵依然惠及众生。菩萨堂老人院的未来也还是好好的,没有被一心的粗心大意所毁掉。

尤忝龙再度証明他有把坏事变为好事,把危机变成契机的能力。菩萨堂事件之后他声名远播,市内无人不知有一个行为古怪的慈善家叫尤忝龙。周铭敏与一班文人便在这期间在他的龙潭裡弄潮嬉水,从各个角度感染他伟人的魅力。

那时际,金融风暴的颱风狂吹不息,不少坚固的商业堡垒分崩倒塌,只有做偏门生意的好商量依旧朝气蓬勃,众慈善家之中也只有他豪情不改,捐款时总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他不再是几个幸运儿的财神爷,他的善心散佈又远又细密。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权威,使这城裡一群迷信权威的人士为之目眩神迷。他坚持的事情任谁都不敢反对,他随便讲一句话人们也都奉为臬钵。他是一个无忧无喜的铁汉子,本市的杰出公民。

他向一份报章购买了1千本该报社出版的时评文集,换来了一篇全版专访。投资与慈善二结合的真理,得到了一次正式向社会昭告的机会。他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行善者,跃上了讲坛成为慈善事业的发言人。

一个文人说,将来的慈善英雄要跨越尤忝龙可不容易,一个做善事不求回报,钱送了出去马上忘记的人,以我们这个势利的社会,或要等半个世纪才会出现第2个。


4.没有明天的玩家

尤忝龙没有时间想到死亡,没料到有一天他也会像一心那样突然死去,把身后的荣辱交给不了解他的人来决定。他像一隻蚁狮把自己埋在尘土的深处,死后的光芒被这尘土绝缘起来。他满口观音菩萨、袁了凡和济公,行动上却是一隻彻头彻尾的蚁狮。      

从他的座位可以看到前来柜檯上换钱的人。当他的第六感觉得某某人可以深交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从裡面传出来:“请进来喝杯茶吧!”

有位头髮斑白样貌老实的中药商就是这样被请了进来。尤忝龙以他旋转的柔舌,给他描绘了一幅美妙的金山图景,一隻生金蛋的母鸡。这母鸡还会替他做善事。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说:“如果你这一生中不曾做过任何善事,那就更应该投资在好商量,让我替你积点德。你行善而不宣扬,福报更高,更可以洗涤业障,将来可免于在饿鬼界轮迴,甚至可以超脱轮迴进入仙界。我们都是俗人,为钱这业障的根源烦恼作甚?难道不可以看开一点吗?如果你急需钱用,早一两天来拿利息也绝对没有问题。我们是生意伙伴嘛,‘好商量’永远好商量,凡事都可以讲个清清楚楚的。”

他说这城裡的记者从不乱写新闻,他们不会为了吹捧他而写那些善行的报导。如果他有一点儿虚假,或者曾有一次失信于人,他们绝不放过他。这13年来他老尤的一点儿清誉,可不是平白得来的,大耳窿绝不会得到报界的青睐。

中药商心中发生了一种化学作用,被金钱和情感的触媒所催化。银行利息滑落到悲惨的百分之二之际,他刚卖掉了他的公司,因而有一笔70万元存在银行裡,但是这笔钜款的回馈,每月还不够1千200元,他必须提出部份母金来支付信用卡、汽车、豪华公寓和俱乐部的消遣费。而今年他担任本区盂兰胜会的主席,也得要有一点儿表现。他意识到眼前遇到的是一个不可错失的良机,静静的一座金山没有多少人知道,只要一点儿勇气和一个决心,就可获得一笔丰厚的回酬。     

他喜欢尤忝龙不同凡响的精神,全无私心的商业操作。他把这种态度视为新时代的商业典范。尤氏慷慨的豪宴像块棉被盖在他的身上,心中也渐渐感到踏实。在半年内,他陆陆续续把毕生的积存70万元都投进了好商量,并将原本的生意缩小规模经营。商场上危机四伏,到处潜伏着大鳄鱼大白鲨,要是不幸做了人家的牺牲品,他从好商量这裡还可以按时提取一笔生活费,交给他的老婆作家用。

在经济低迷时期人人有各自的生存方式,他预算,只要尤忝龙再活五年,他的母钱也就连本带息全部回笼。而一个好人要活上五年是没有什麽问题的。去年他给一间倒闭的超级市场“跑掉”了30万元,今年他躲在好商量的树荫下,当一头驯服而幸运的绵羊。閒暇的时间都花在盂兰胜会的活动上。

尤忝龙收下了钱,开出一张一年期限的支票作为收据。支票上没有写投资人中药商的名字,只记他的身份証号码,却划死。持票人部份也划死。等于必须过账才能取款。但是没有持票人的名字怎麽过账?那是一张写错了的支票,到哪一间银行去都取不到钱。支票下方有他大大方方的签名。

尤忝龙郑重地说,这支票是一个骗不了人的投资証据,将来他不在了,他的儿子仍将承认这个签名。中药商每月领一次利息时,他将在支票的背面作个记录。一两年后,他就换一张新的支票给他去银行兑现,那就是连本带利全部回笼了。

这手续又古老又简单,和时下的商业作风完全不同,可是人们就是喜爱它的乾淨俐落,赤诚相对。我们这位中药商朋友也不例外,虽然在商场打滚多年,对这尤氏方式却没有异议。他大慈善家一句话,胜过一百张小心翼翼签署的合约,还求一个没有保障的废纸作甚?

假如还有可信赖的权威,那权威只有从破灭的泡影裡寻找。谁还相信合约呢,这年头?中药商的铁柜裡还有一份未兑现的豪华公寓买卖合约,发展商没把房子建好就将公司收了盘,丢下一堆破破烂烂的钢骨水泥,喧扰了两三年却连个屁都没得放。

他曾经到律师楼一页一页地签了一叠法律文件,那又怎样?过去,他还曾经听从大人物的金玉良言,投资了一家什麽合作社,死心塌地扮演一个小鱼的角色,却没嚐到半口大鱼的肉香就一命呜呼了。

他曾经有凭有据的购入一批政府公司的信託单位,有种种承诺和法律护航文件,到头来都当作了符咒烧了祭拜操纵一切的权贵们。还有什麽事什麽人是靠得住的呢,这年头?

也难怪手头有点儿现款的人都免不了粗心大意,实在有太多的黑洞在吞噬血汗染成的钞票。“相信人总比相信一堆纸好,”他想:“如果他违约,我们就找他这人算账,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好过在法庭上筋疲力尽地争论一批臭条文的有效性。”

两人颇为投契,最后一拍而成,尤忝龙站起来,用力握住对方的手:“恭喜你,你现在是‘好商量’的投资伙伴了。”

中药商想的是他从此可以退出江湖,搞点儿名堂满足一下自己的领导慾。有这一座凡事可以商量的靠山,他已无后顾之忧,并可以按步就班地积累一笔资产。

尤忝龙的戏演得十分逼真,没有让他看出他暗中的高兴。这时他想的是,有这笔急时雨他的明天又亮丽了。两个人的心事都讳莫如深,嘴裡讲的却是慈善事业。

他有多少个亮丽的明天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走在一条没有u转的道上。一个没有车马炮护卫的过河卒。这许多年来他一直鼓励他的投资人留住青山,只取利息,不要领回母钱。这使他每月必须付出的利息高达数150万元。那是一个填不平的深坑。

如果他宣佈减息,投资人又将诚惶诚恐的群起索回他们的母金,他就死得更快。他这堵牆到处都是破洞,挖这洞补那洞,每次补了一个洞便有一阵子亮丽的晴天,但是另一个大洞立时又叫他瞠目结舌。他又必须匆匆忙忙的跑去寻找另一片救命的阳光。

他不晓得自己是否永远幸运,在跑得最累的时候总是出现一个急时雨。菩萨堂事件后,他收到的投资款项串起来大概可以环绕地球一圈了。利息也水涨船高,像一片洪水淹过来,一下子就淹到了他的鼻端。他一时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最叫他惊讶的是,这些脚步匆促的投资人,好像着了魔似的,被一枝童话中的魔笛诱骗到他这个藏宝的石窟裡来。他们只问利息多少,怎样拿钱,几时可拿,就把一叠叠的钞票堆在他的桉上。其馀的一概含含煳煳,不求甚解。

他们好像专程来这裡喝他一杯慈善家的好茶,享受一会儿财神爷的款待,就心满意足了。他以柔软的语言抚平他们心中的折皱,他永远只说有十几个人,存放了几十万元,让他们有一个能够想像的空间,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坚固的河岸上,源源不绝地往河裡汲水。于是这一群不曾受惊的羔羊,乖乖地被他领到了屠房。

但是他自己渐渐的力不从心,好商量这棵树的果子结得越多,他这个根部就越来越不济事。他一个人揹负着数百个投资人的愿望,儘管暗中嘲笑他们的愚拙和贪婪,却不敢忽略他们集体的意愿。

每次听到他们叫他“慈善家”,他心裡都发出一声沉默的抗议。他是一个有苦无处诉的俗不可耐的人物,捡到一个同样庸俗的名声,却不敢和人分享他的心事。他每天活动12小时以上,放肆地追逐着金钱,也被金钱放肆地追逐。

他的肚腩鬆软地垂下来,藏在他宽大的外衣内。虚假的养份,幻成了他脸上骗人的红光。有一次步上十级楼梯,心好像要跳出来的样子,他以为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却还是如常的醒来,于是他又答应给一家新成立的华人图书馆捐献一套百科全书。

他觉得自己是一艘快要沉没的破船,想丢掉一些船上的重负,却不知道要丢什麽好,最后决定把自己也丢掉。这位工作狂忽然走出他的室子,到一间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他并不知道那是什麽电影,他的红粉蜜糖问他怎麽忽然间爱上鬼魅的东西,才知道是一齣恐怖片。

一个坏蛋被跟他有仇的鬼魂千里追踪的桥段是够老套了,他竟也被吓出一阵不规则的心跳,没等完场就走了出来。他一阵冲动,驱车50公里,到他出生的小镇吃了一碗牛肉面压压惊。那天他没有回去“好商量”,神经兮兮地迷恋女人的酒涡。他带她逛百货公司,给她买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这一次放鬆之后他每週只回去好商量3天。他觉得自己的办事处越来越阴沉恐怖,像恐怖电影裡的一个场景,有时经过那裡却不进去。他的独子尤满仁坐上他的宝座,料理那一盘凌乱的事务。他花更多的时间在社会上露脸,丢了一轮义款给社团学校之后,又在豪宴上丢第二轮钞票。

他时时刻刻在逃走,一个巨大的雪球的荫影罩住他,看看就要被它辗过,并被它裡面的刀剑戮个满身窟窿。他遗憾自己一生精明,却反被自己的精明所误,到了这恭身引退的将暮之年,却陷入一个不能自拔的困境裡。他的角色缩小为一个挖牆者,挖东牆补西牆,挖西牆补东牆,再富有再伟大也还是个挖牆的苦役。

他的牆洞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修补,他仍然职业性地劝他们不要领回母钱,放在裡面打滚最合算。他知道,他的牆倒下来的那天,他将被埋葬在它的瓦砾中,他在挖自己的坟墓。他怕寂寞,他要像过去的帝王,有一批人跟着陪葬,才显得轰轰烈烈。他仍在捐助,却不觉得这行为有哪一点令人振奋。

他硬着头皮撑下去,不打算跟那批投资人交待及和解,高大而沉重的慈善家的包袱,压得他整颗心动弹不得。他受催迫似的不停地做善事,把自己的声名不断地往上推扬。他的网撒得又密又远,他的特高利息存款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他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捕杀者,对猎物从不怜悯。不管多麽老病贫弱,都被他厚实的手撕成碎片,一口吞个乾淨。有一个女人在他的陷阱豪宴现身 20次,终于把20年教钢琴积存的四万元,係数投入他滚雪球的玩意儿当中。一週后尤老就死了,她也丢失了一切,然而她还不是他最后的一个猎物。

通过那小小的窗口进行的钱币兑换的赚头,只够维持好商量的日常开销,远远不足于填补他的牆洞。尤满仁很快就洞察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是天天嗅着金钱的香味,却也过瘾得不得了。他把自己灿烂的明天,也投入这没有明天的滚雪球游戏裡。父亲不在时,他代表父亲收纳存款,并在支票上面签名,也发利息给他们。

尤忝龙得以喘一口气,明日又明日地苟延残喘下去。“明天”的不可知性令他紧张不已。明天,可能有人投入惊心动魄的100万元,也可能猪笼出水,被索讨利息的投资人掏得一乾二淨。可能他突发奇想又作出一个撼动社会的捐献,也可能忽然随与女伴出去云游,携着一笔钜款,像个古代的仙人,不再回家。

他是一颗流星,此刻不知下一刻的命。只有一样东西老是不变:只要他不死,他就会被迫似的大笔大笔地丢钱,给人间的疯狂兴风作浪,以他的彩虹照亮这一小片华社的天空。


5.寻人启事和颤抖的厅堂

某日,中药商一早醒来,发觉尤忝龙死了。他眉头略锁的肥大方脸,出现在醒目的第3版国内新闻右上角。大字标题:“新马慈善家尤忝龙心脏病发作,瞌然逝世。”

两个月前,这位尤老板曾说他是一艘破破烂烂的铁达尼号,随时沉入海底,他当它为一个大人物的自嘲,没想到真的沉了,沉得如此突然、意外,而且离奇,因为死时他的家眷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位红粉知己陪伴在侧。

中药商按照讣告的地址,来到尤忝龙的治丧处。早有学校、庙堂、社团和政党的代表数百人涌到尤府,献上词意深沉的輓联,瞻仰他最后的遗容。灵堂上贴满了他平日行善施赠的新闻剪报。凡是字体小的都一律以複印机放大,凡是模煳的相片,都加上红墨的边框。琳琅满目地贴了一长排,好像一个什麽开幕典礼上的展览会。

尤满仁脆在灵位旁,向前来致敬的人一一鞠躬回礼,眼睛却瞧着地上,偶尔抬一抬,像隻假寐的猫,用半睁的眼睛窥伺周遭的动静。他的遗孀郑蕾白髮飘扬,眼裡佈满红丝,和女儿尤丽君并坐在灵位旁的椅子上。

那是一个体面的丧礼,城裡的名人们都来齐了,轮流给死者献香致哀。灵位上的尤忝龙像一个从尘世的烦扰中隐去的影子,把慈善家的封号抛回给册封他的人们,跳出了那恶性的互动。

他小而灵动的眼睛依然乌黑,冷然凝视着尘世间的动态。他似乎看见了600个人被他倒下的石像压住,流出汩汩的鲜血。有一个伪善的社会,也被他倒下来的震力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无忧无喜地瞧着人们给他致颂词和祈福,这该是他在人世间享受到最后一轮恭维了。周铭敏瞧见相片裡的尤忝龙似在很快活地聆听,就像听着黎凤姿第一次给他的讚美时一样。然后,他的笑容凝住了,脸孔渐渐缩小,往一个不为人知的大后方彻退。

中药商如梦初醒,开始睁大眼睛重新认识他心目中的这位完人。一个文人给他讲了一些尤忝龙的糗事。这位叫周铭敏的高瘦的作家,曾得到慈善家赞助出版一本书,为了答谢慈善家,他介绍几位亲密的朋友去认识这位“慷慨的慈善家”,他们后来成为他的瓮中之鳖。

有一个自称是百万富翁的人对他说,慈善家每月都会出席一次“夕阳红俱乐部”晚会。这个俱乐部的会员都是退休的富豪,他们根本不需要慈善家的赞助,是慈善家毛遂自荐并且要对他们献殷勤,每月赞助一席豪宴。之后,他就在这池塘的肥鱼之中撒网,或引诱他们成为他的“慈善家伙伴”。

中药商第一次听到这些变调的善行,报上读不到的秘辛,一阵寒流流贯全身,便想起他生前的种种承诺。

他的儿子会继承他的事业,承认他的签名,继续照顾投资伙伴吗?他斜眼往尤满仁看去,这孩子眉清目秀,完全不像父亲,却有一副充满冒险精神的方脸。黑色的孝服掩不住眉宇间一股放浪形骸的神情。

这年轻的冒险家会拿出70万元还给他吗?如果他肯,他要第一个冲上前去,一次拿回全部。他知道很多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在这时刻不得不按兵不动。

诵经团长长的唸诵使他感到不耐烦,打了一会儿瞌睡醒来,始终提不起胆量在这哀乐中向尤满仁谈起他的真正意图。

直到深夜,仍有好些人没有离去,有个老是不讲话的黑道样貌的人物,寸步不离地守在丧府,好像在注视着丧府的人,也好像在注视着奔丧的人们。中药商觉得纳闷,见尤满仁不知何时已经走开,自我安慰一番,往丧府外的凉空气走去。

第3天中午,乐队奏出了尤老先生生前最爱听的《王昭君》及《何日君再来》,郑蕾和尤丽君被那浓浓的哀愁所感染,放声哭了起来。那具从繁华中隐去的身体,终于幻成了一堆骨灰。

接下来有几天的宁静,报章也没有了尤忝龙的消息,却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徵兆。在好商量的红色大招牌下,不时出现一两个排徊的投资人,袋子裡塞着尤忝龙开的支票。然而那熟悉的大门已紧紧关上。如果它开了一条缝,这条缝就会被挤成一扇门。

第七天,好商量紧闭的大门依旧吝啬的不肯开一下,两个捐款木箱却不知去向,玻璃柜窗上贴出了一则告示。尤满仁的律师写道:“致有关人士:本律师楼的主顾,好商量钱币兑换社的新东主刻下居丧,并需时间处理执照事务,将在7天内重新开业,不便之处敬请各界见谅。”

尤忝龙的神话会不会在尤满仁身上重现?中药商斩钉截铁地表示,尤忝龙神机妙算,聪明绝顶,他的独子料想不会是一个庸才,以他年少的魄力,好商量的第二春将会更加华丽。

不料七天没到就传出消息,尤丽君跑到她姨丈的家裡躲避投资人,却还是被投资人找到,在她的姨丈家裡把她扣押住,要她说出尤满仁的藏身地点。他们不相信她竟然对弟弟的去向一无所知,正想进一步对她不礼貌,风声漏了出去,警察上门来,这批人乃作鸟兽散。

又过了48小时,那份曾全版报导尤忝龙专访的报章刊出了一则寻人启事:“寻:尤满仁及家人,前住址:湖边路柏美高级公寓第2座,请速电5834156,找陈克欲。若你看到此通告请即刻联络我,凡事好商量。任何知情人士也可以联络我。”

中药商对这变故束手无策,在太太和家人面前感到颜面无光。多年来积存下来的70万元,保得住已属小康,但是看来已是“冻过水”。尤忝龙一夜间使他变成30年前初出道的模样,从乡下携着一套旧衣服进到城裡,沿门逐户求人给一份工作的无产者。苦涩的回忆使他无心工作,鬱鬱寡欢。生意乾脆放了,不久就熬出病来。

好商量的大门始终没有再打开,美丽的期待和尤忝龙的神话,一个个幻灭了。投资人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文化人和教育界的期许都落了空,华社也整个歪了一边。尤忝龙的光芒所照见的飞扬归于沉寂,一齣闹剧突然下了幕。所有的恭维和高帽也都打回原形──不过是一批谎言。

慈善家的石像碎成瓦烁崩塌下来,扬起了一片尘土。尘土落定后人们看到石像的空心内全是害人的蛆虫。

他的名字冻死在那间紧闭的小店内。他最后大笔赞助的一个文化团体,在他的遗体火化后第2个月,举行了一个周年纪念宴会,竟隻字不提他的名字。      

 中文图书馆要求周铭敏写一篇纪念尤忝龙的文章,他起初答应了,后来按下,最后化名写了一篇行文明快的散文,批判了这个特异的尤氏现象。他说尤忝龙本来是一个善良的人,却误打误撞当了海盗,明知船已经破破烂烂,还是把一群无辜的人诱上他的贼船,随它一齐沉到海底。

尤满仁也太不济事,竟丢下那一大批引颈以待的投资人,没有向任何人,包括那批文化界的好朋友道别,就不知去向,成为另一则失踪新闻的主角。谁要是知道他的所在,仅仅售卖这消息就可以发一笔横财。也许他已是一个暴发户,烦恼钱太多不知要存在何处,也可能是个不名一文的流浪汉。 

中药商后来付了100元会场租金费,缓缓走进那悲情的大厅。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竟那麽多,不禁大吃一惊。这裡有退休人士、手头有点馀钱的专业人士、要找个靠山的妇女、为儿女保管钱财的慈母、悭吝却贪小便宜的校长和讲师、不肯欠下人情债的作家、傚彷一心交钱给他托管的和尚和尼姑、刚刚收到一宗工程付款,却没急着花掉的承包商、在关卡值勤而认识了这位慈善富翁的官员,和曾经对他推崇备至的亲朋戚友一众人,还有几位印裔和马来友人,他们本来不认识,如今为了

 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互相鼓动之下,以颤抖的声调骂他是个有预谋的骗子。以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事实,扯下他大善人的斗篷。

眉头深锁的人群,盯住几个选出来的代表,和一个主动前来协助的政治人物。他们的言词却无法温文起来,于是“大善人”变成了“阿狗”,他的乳名。只有政治人物和理事会成员叫正他的名字。偶尔有人提起“慈善家”,却成了一个反讽。

代表们一口咬定尤忝龙庞大的资产并没有挥霍一空,仍有好几千万元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政治人物便作出承诺,赴汤蹈火,也要为众人请命,带领一众踏上寻宝的征途。条件是大家不可以伤害尤忝龙的遗属,不要诋毁他们的声誉。他警告将来讨了钱回来大家也要平等的分配,不要自己乱了阵脚。他们互相打断彼此的谈话,语气都很不客气,偶尔一个孩子的啼哭声,喊出了另一种形态的控诉。

他听到一位叫陈克欲的老人慷慨陈词,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菩萨堂的一心法师去世那阵子,尤忝龙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满脸挫折地来到陈克欲的寓所,要求陈氏再补上另一个500万新元,让他摆脱困境。

陈克欲为了不让先前投资的200万元泡汤,并在尤忝龙极有吸引力的献议之下,再拿出500万元的新币投给好商量,利息是半年60万元,于是就有了上樑法师的那则新闻。陈克欲却没得到尤忝龙的善待,他的日子越过越苦。


6.“我用黄金试炼你。”

那次之后,他们又开了几次会,仍旧在那黝暗的大厅裡。中药商没再出席。他在家裡养病,瞥一眼好商量的新闻就把报纸扔在一边。他仍是一家之主,却是一个蹩了脚的主人翁。

他的妻子背后骂他天字第一号傻瓜,骂完之后自己却哭了起来。他的病并不怎麽严重,但是不管怎样吃药,就是好不起来。迷迷煳煳中,他看到一张宽阔的方脸和一对不规则的鬼魅般的眼睛,含意不良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太太十年前辞掉了工作,回家当个贤妻良母,如今又愁眉哪裡可以找到一点钱。她必须出去找事做,以便预支一点钱做家用和给他买药。后来她找到一名旧同事,跟她到各地办公楼当清洁女工。一个月800元薪水,每15号出半期粮。

这当儿,好商量的废墟裡断断续续传出一些令人扼腕的消息。有一个人发出一阵嚎叫就疯了。一位退休人士自杀不成,落得在医院裡洗胃。还有许多位好商量的仲介人失了踪。

他的旧战友,释廷毓法师也捲入这场红尘的风暴之中,千辛万苦问到了尤丽君的电话号码,马上摇一通过去,央求她吐回一点儿残渣,给他治疗痛苦不堪的直肠癌,却什麽也没得到就死了。

尤忝龙的故事演变到这地步又还原为一个赤裸裸的金钱纠纷,情和义都已荡然无存。尤忝龙生前留下的一本签了名的支票簿发现被人盗用,胡乱写上一笔便说是投资人。理事会于是细心审核每一张尤忝龙签署的投资証据,把持假証据的人逐出会场。

他们的首脑坚称尤氏被冻结的户头裡仍有大笔现金,一旦公佈出来将是另一则轰动社会的新闻。本着这坚定不移的信念,他们在一阵苦等后又迫不急待地回到会场,听政治人物作另一轮的报告。

尤忝龙的遗孀和女儿签了名,允许遗产局的官员介入调查。政治人物在这个骨节眼上大动脑筋,大放阙词。虚虚实实的一轮报告,把那群人播弄得晕头转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把钱抓回来,但是那最后的一步却不晓得怎样才跨得出去。

他们看见政治人物拍胸膛,觉得黑暗天空裡照见了一道天光。又听说尤丽君原来是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而她竟答应和投资人会唔,那就简直是天快亮了。

 3 位代表按下心中的愤懑,换上一副笑脸,在一间酒店内和尤丽君及郑蕾作了面谈。那时已是尤忝龙死后第18个月,投资人和尤氏遗属,方始有这第一次的接触。

他们问候尤丽君和郑蕾生活起居是否安好,是否还有人敢干扰她们,并说她们享受到的安宁,都是因为理事会教导出来的结果,并为17个月前她们的受惊表示歉意。并说投资人之中有一部份人是相当粗野的,这些人已被请出理事会。

尤丽君倒是十分冷静,一点也没显出激动,说过去的误会都别提了,她很了解他们的心情和感受,不管发生什麽事,她都愿意跟他们合作。

她说,她从来不理父亲的业务,根本不晓得他的钱放在哪裡。如果投资人知道这笔钜款落在哪一个户头哪一个保险箱,她一定设法把它取出来。她的弟弟迄今没有音讯,使她非常伤心,希望投资人不要逼他远走高飞。如果他回来,事情就好办了。

另一批投资人在警察局裡和警察发生争论。他们呈上他犯罪的証据,警察却说那不是一宗刑事桉,而是一宗私人的商业纠纷,因而无法介入。

一个警长说,虽然尤忝龙干的是非法借贷,但其人已死,也就没有必要查桉。这激起了一个投资人的愤怒,说怎麽一个人骗了民众1亿元,居然可以逍遥法外?

警长把他们赶出警局,叫他们去找律师,因为他们好像指示警察该做什麽事。他们来到一所人民代议士的服务中心,就是在一心事件中换掉尤忝龙钥匙的那位仁兄的办事处。这位尊贵之士说他早就知道尤忝龙干的是非法生意,但是人们一窝蜂支持着他,他如何可以拂逆众人的意愿,说他是个骗子?

再说,由于这是一个单独的事件,而且已有一个政治人物着手处理,他没有插手的理由,免得被人说他喜欢邀功。

这位当官的议员以为只有马来农村社会有赚快钱的勾当,惊讶于华社也有一个如此悠久、根鬚如此深广的钱生钱计划。

他奇怪怎麽事过18个月,还没有人向他作出报告,他又担心人民会因此责难他不关心民瘼,因此打算召开一个新闻发佈会,警戒公众人士不要堕入非法的致富计划陷阱中。

他一面感谢他们对他的信赖,一面把他们送到门口。致于如何追回这笔钱,他说那不是他作为人民代议士的责任,他们必须寻找律师、警方和执法人员的协助。

这样周游列部门一周,他们像一群无人要收容的孤儿,神经麻木,眼枯神涩,在文明世界的荒野裡各自散去。他们的烂摊子没人料理,像一堆等待扫除的垃圾。

终于传出尤满仁的踪迹了,在伦敦一个旧同学的家裡。他一定带了千万元的财产周游列国去了,他们想,但是目击者说他在伦敦一间餐馆裡打杂。

3 个年轻的投资人花两万元收买了他的旧同学,便登上一辆马航往战场奔去。眼见所有的寻宝梦一个个破灭,他们奋起馀勇,异军突起,抛下所有的温文儒雅的包袱,以大英雄的姿态逆流而上。到这地步,投资人之间静悄悄展开了一场竞争,谁最英勇谁就囊括全部,而败者将一无所得。

他们突然来到他的住处,把他软禁在家裡,要他交出钱才放人。尤满仁矢口说没钱,否认有意欺骗。说怕人伤害才避难伦敦,有钱就不替人打工了。他们说他大难临头还敢诋赖,他们龙犬龙子舌掉了600个人的1亿5千万元,却还没有一点儿悔意。

他们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不给他饭吃,在他发出呻吟的时候警察来了。3个马来西亚人惹上了勒索的罪名,被关进伦敦的监牢裡候审。当真是出师不利,陪了夫人又折兵。于是原告变成了被告,被告变成了原告,庄严的法庭把世界倒悬起来审讯。

这之后,再没有尤满仁的消息,也许他真的云游去了,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隐居起来,慢慢的享用一座金山。也许,为了逃避600个敌人的追杀,他飘落到一个资讯不发达的地方,苦心鑽研改容易貌的技术,以便隐姓埋名过一生。

安份守己的中药商死盯着“好商量”那间小店裡的保险箱,直到遗产局的人员用锯子把它锯开,并破例把他们的搜查结果公诸于世,才知道裡面只剩2千元,大多数是一些外币。他有13个银行户头,存款加起来也只有55万元。他有一间10万元的公寓,目前由他的高龄的母亲住着,可能是他太太的名份。他的资产总额加起来还不到50万元。

美丽的假设和殷切的期待,砰然一声破灭了,世界和人生都变成了一场虚构的梦境。中药商病人膏肓,也不想再多看这疯狂的世界。迷迷煳煳间,他见自己走进一堆人群之中,忽间走出一个满脸红光,容颜焕发的人,穿着宽鬆格子恤衫,下方两个大口袋摇摇晃晃。鼓涨的,像装满了钱。原来是久违了的尤忝龙。

大善人向他招手说:“来来来,我们喝杯茶吧。不要相信那些文人乱写,我那裡是慈善家?我的正业是乩童,副业是吹牛。我欠了你很多钱,是吗?不打紧,请来我好商量庙内,燃一炷香,我就给你一个头奖号码,如何?”

中药商大乐,随尤忝龙进入“好商量钱币兑换社”内,见招牌已改为“添龙圣君庙”,才知道尤忝龙已转了行。他点了香,见尤忝龙伏在桉上唸唸有辞,便把香插在桉前的一个香炉上。半晌,尤忝龙抬头问曰:“施主从阳间来,有何要问?”中药商说:“你出生那年,1939,已开过头奖,下一期的头奖开什麽?”尤忝龙慢吞吞的说:“别急,别急,贫道给你算来....哦,不是1939。”但见他提起毛笔蘸了墨,在一张符籤上振臂疾书。写毕,头也不转递给中药商。

中药商拿在手裡细读,好不容易才读出是“心如止水,善莫大焉!”8个字,怒曰:“这是什麽东西?我不要!给我一个头奖真字。”尤忝龙说:“善哉,你们用火来试炼黄金,我用黄金来试炼你。”中药商正想开口大骂,却见尤忝龙的胖躯渐渐萎缩,变成一个面目清秀的古代书生。且听他说道:“施主看懂了吗?一定要相信哦。”“你是谁?”中药商悚然问道。那人慢条斯理的说:“我是袁了凡,不是那个老油(尤)条,施主别惊。”中药商又后退一步,不慎摔倒床下,乃醒。

(2001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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