撵路北风寒

 1.         扭动

良安记得,他第一次违背母亲的吩咐,是在18岁那年。那时越战还没有结束,越共的南进却频传捷报。村里有位时常借左派书籍给他读的青年,有一次对他说:

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已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微微的水粒,只要把手臂伸出去,就可以感觉它轻轻的飘落在我们的手背上。于是他所崇拜的伟人,便以毛泽东排在首位,周恩来居次。有好几个夜晚,他读了白求恩的故事,静悄悄地独自掉泪。

某日下午,放学回家后,良安的妈妈吩咐他和哥哥良全,去胶园里倒掉杯里的雨水。他厌恶这种呆板和粗鄙的工作,也因而讨厌落后的乡村。他在一篇文章里读到,需要一场社会变革,始能给劳动带来新的意义,给新村带来新的气象。

良安说有事要办,必须到镇上去一趟,不能去胶园了。第一次撒谎,心中十分不自在。讲了此话,他马上掉头走开。

他安慰自己说,为了革命,你必须撤些无伤大雅的谎言。

他躲开父母亲的视线,来到柴房,翻开几根乾柴,取出一本小红书,立刻塞进裤袋里。两兄弟共乘一辆电单车,驶过八英里乡间道路,转入一道胶林小径。

电单车颤巍巍地跳动着,轮子不时撞在凸起的树根上。越是深入胶林腹地,路径便越模糊,胶林也越是幽深。良全熟练地找到了一个放置着胶桶的亭子,熄了引擎。一丛野草屏障旁,冒出一个胶工穿着的青年,微笑向他们问好。

良安擦擦被风吹得寒冷的手和脸,握了一下对方粗糙的手:小华同志,你好。

良全说,一路上很安全,没有遇到警察。小华却对警察露出不屑的神色,说他每天带着枪,在警察的鼻尖下走动,还不是好好的没穿没烂?

三人发出一阵简短的笑声。

他们走了一箭之地,到一个茅草高过人头的芭边,把鞋子脱了,坐在鞋子上。小华坐在一根枯枝上,脸上依然挂着满有信心的微笑。

他们的学习课程便在这草丛边进行,在蚊香的袅袅烟雾中。小华解开外衣的两颗钮扣,从内衣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东方红》杂志,和一本《历史唯物论》,然后把一管油亮的点三八手枪,从腰间取下来,放在脚边。

良安已非第一次来这地方,仍觉不安。草坡下不远处一条泥路上,传来电单车的声音。良安脸色煞白,站了起来。小华叫他坐下,说,不用害怕,这是一条很窄的路,驾驶人士都要全神贯注在路上,不能分心,所以不会发现我们的。

良安松了一口气。小华已用他捉胶刀的手翻开《历史唯物论》,然后细声地,一句一句读起来。读了几句,就停下来讲解。他对所要讲的东西拿捏得非常好,他黧黑的面孔透露出一种文化人的气质。

良安无意成为大学问家,小华也没意思当伟大的导师。良安为了赶一场进步的时兴,小华觉得他在从事一件伟大的事业。良安喜欢听小华谈革命理论,对于党内党外的斗争却觉得厌恶。小华以尖酸的言词嘲讽阶级敌人,他暗中为小华叫好,原来骂人的话也可以说得这麽动听,这麽高格调。

良安觉得自己一无所知,像一块乾布在吸收水份。他本来喜欢这片国土,现在讨厌它了。他性喜宁静,现在却喜欢看到人们起来反对政府。他本来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现在觉得学一点儿煽风点火的能事也是应该。

在那麽特殊的环境里读书,毕竟特别容易进脑。不知不觉间,他平日的词彙里便多了走狗反动派软骨头之类的名词,语气里也多了一层义愤。有时无端端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在夜深人静之际,小华的影子远了,他心中的疑团逐渐清晰。人的思想不是自由的吗?由物质条件形成的阶级,怎麽有能力牢控思想呢?小华说他背叛了小资产阶级,这句话他似懂非懂,要是背叛一个阶级这麽容易,那又为什麽要一场血淋淋的斗争,来改变另一个阶级呢?

当他见到小华的时候,小华的狂热又把他溶化。本来打算要问的问题,一时间又全都忘了。好像发问也是不够坚定的表现。小华的微笑和话语把他推入一个氛围里。像头羔羊,被一条主义的绳索牵住,走向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后来良安问小华,达尔文的自然科学理论,套用在人类的社会,会不会出乱子?人不同于动物,因为人有思想有灵魂,人与人之间的关係,因为爱的作用,而能违反大自然的定律。小华没有听完他的问题,就说革命的理论是一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人人都应在这真理中成长。

于是良安开始踏脚车去上学,每次经过第23英哩的一个路碑时,注意石碑上有没有放了一块小石头。如果有,他就停下脚车,到石碑下面拿信。

小华的信写在一张小纸上,捲成一团,用透明的胶纸层层包住。小纸团上简单地写着他的命令、指示,和约会的时间及地点。末尾总是那句谨此致以革命的敬礼,小华上

良安被这些纸团推动着,身心俱疲。渐渐的只知服从命令,不再想着追根究底。报上刊出美军的照片,满脸血渍,一面米字旗掷在地上。西贡失守了。

一个白茫茫的早晨,良安往前方伸出双手,微微的水珠落在手掌和手臂上,冰凉的一片。氤氲飘渺的水气变成了有声有色的银珠。他精神一振,想起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几句诗。是的,不久之后全民必将沸腾,捷报纷传有如珠落玉盘发出错杂的声音,清脆幽美如冼星海不朽的名曲。

他掌心一翻,那手变成了一枝革命侠客的利剑。他是个刚下山的江湖高手,学校是他舞剑的地方。江湖出现了一隻害人的蛟龙,只有最英勇的侠客敢于挥剑斩之,并剥龙皮抽龙筋。

 

 2.摇摆

未到一年,这块黏在大时代牛车轮上的泥土,开了眼界,知道什麽叫做革命了。被许多人热衷,又被许多人咀咒的这码子事,原来是一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政治活动。他也总算跟上了时代,超越了骑牆派的父亲,无知的母亲,和芸芸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同学们。

他和小华之间的约会,不再是一场朋友之约,亦非师生间的礼貌拜会。一种权威在他们之间逐渐成形,那是一种军队的命令与服从。

良安把战斗想像成一场美妙的游戏,两个阶级的温柔的角力。他不爱听战斗消息,从来不理会伤亡人数。他怀疑小华每次搞学习时把枪取下来,不为什麽,只是为了壮壮胆,也许他从来没开过枪。

有一次,他看见小华的电单车篮子内放了本厚厚的书,这是什麽书?他好奇的问。

红楼梦,小华说:虽然战斗生活忙碌,我总放不下红楼梦的诱惑,每天一定要读几页。将来胜利了,我还要参加红学研究。战士一定要学文化,才不于眼高手低,胡里胡涂。

良安觉得这时刻的小华很像他。他也爱读书,爱水浒和三国,却不知道小华捨弃了很多读书的机会心里可觉得可惜。正想多问,小华却忽然说出一番令他瞠目结舌的话:

战斗快要胜利了,小华说:人民很快就要当家作主了,你要有参加战斗的心理准备,而战争总是有牺牲的。

我不要战斗,只要真理。他不顾小华的感受讲出他的真心话:我可以为真理而死,不要为战斗而亡。

好,你将会在战斗中了解真理。小华简略的回应。

他想像的战场是一个浪漫的地方,穿着军装的战士意气风发地在街上列队。小华目光如炬,从他脸上散发出来的光彩,盖过了书桌上一堆枯燥的课文。

他瞥见小华出现在游行的队伍里,胸间挂满了花环,徐徐走上一个荣誉的舞台。从那里,他看见了人群中的他,并向他挥一挥手。群众喊起口号来,他缓步走到讲台前,用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赞扬群众的智慧,使革命取得了胜利。

良安以为父亲对他的活动一无所知,然而他低估了这位沉默的老人。有一天,父亲忽然站在他面前,恍若他在大雾中伸出一隻手的模样,把他的右手伸出来,说:我翻看了你读的这些书,就知道你在做什麽。你听我说,做人嘛,要像这面手掌,正面是平坦的大道,反过来也是平坦的大道。不管你怎麽走,都是好走的路。不要自以为聪明,去当领导人。有哪一个带头的有好日子过?不是给人砍了头就是给人斗翻斗臭,好处却都是别人拿去,自己做了笨蛋。聪明人坐享别人打出来的江山。

有一次,良安的伯父来到他家里,他一听良安要搞革命,就露出不屑的神情,把良安叫到面前,对他说:乳臭未乾一群小伙子,去哪里学了这些东西回来了?你们没见过日本人,懂得什麽叫战争?好不容易,才脱离吃木薯的日子,你们又来打打杀杀?

他把这件事告诉小华,小华轻描淡写的说:

家庭观念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无产阶级是没有牵挂的,是胸怀世界的。只有当无产阶级登上了舞台,你的家庭才可以摆脱剥削,脱离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委靡观念。

于是他的心飘忽在家庭和革命之间。家是一大堆没有娱乐的工作,革命是天边美丽的彩霞,红彤彤的十分美丽,待要伸手去抓时,却又遥不可及。

一个小浪花,在那一个海岸破裂都无所谓,只要碎裂得漂亮就好。他把自己想得很渺小,而感到没那麽紧张。

良安后来乾脆取了凡花这个名字,一朵平平凡凡的浪花,在革命的海岸上碎裂。小华夸奖他是个优秀的民族儿女,鼓励他在合法的团体里燃烧自己。

他化名当天就进了党。小华没有徵询他是否愿意,就把他的名字呈了上去。他知道后吃了一惊,战斗的人生这麽快就匆促上路了吗?我这个腐朽派能对你庄严的组织起什麽作用呢?他问道。

小华对着懦弱怕死的他,讲了一番教人茅塞顿开的话:

死有重如泰山,有轻如鸿毛。为人民大众的利益而死,是重如泰山,为个人的利益而死,是轻如鸿毛。

人都难免一死,有人选择泰山,有人选择鸿毛。你好好思量吧!一定要解决这个死生问题,才能心情轻松地搞革命。

夜晚,从卧室的木窗往外望,黑云翻滚,阒寂无声,暴风雨已蕴酿成形。良安满腔义愤无处倾诉。他认为,他应该住更好的房子,上更好的学校,都因为几十年来无情的剥削,才落得今天这个饿不死,吃不饱的境地。贫穷和耻辱,原来都是人为的。只有真正的英雄敢于面对血淋淋的事实。

 

3.变异

一路来,良安单纯的相信着老师们,他不去想他们可能有的错误,也不计较老师的偏心和不公允。他乖巧地吸收他们所教导的一切东西,凡是没学好的地方,他都怪自己而不怪老师。

他不像其他的同学,爱给老师取浑号,好管閒事打听老师之间的绯闻。他的功课都在课室里弄明白,一见老师空閒了就把不明白的东西拿到老师面前讨教。他从来不另外找人补习。

他看得出来,教他们美术和华文的张老师很爱护他。张老师上课时说话不多,但是他从来不处罚他们,把他当成人对待。他很详细地批改他们的作文,每篇都给他很高的分数,还加上鼓励的评语。

张老师还把同学们的好作品一篇篇收集起来,亲自抄写在腊纸上。又亲自一张张油印好了,装钉成本子,画上一个漂亮的封面。

良安打开张老师送来的作文集子,老师的字体方方正正,像打印机打出来的。每一集都有他的一两篇作文入选,那些不成熟的文章,被老师那麽一抄一印,似乎都增值了一倍。

他在日记里写道:老师是一根腊烛,燃烧自己,照亮着我们。

他的学校生活是美丽的,但是渐渐的出现了异样。

有一天,学校里来了几个便衣警察,全校学生集合在礼堂里,听他们演讲。他们谈了一番国家安全和爱国意识之后,给很多时间同学们发问。

良安被那些话刺痛了,一股义愤涌上喉间,犹豫一会儿,终于在同学们惊歎的注视下,站了起来。他准备问一个问题,以驳斥他们的那套谬论。正要开口,却见坐在台上最右边一个位子上的校长,向他猛比手势,叫他坐下。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半话就赶忙坐下。他们已经看见他了,两个警察交头接耳一会儿,其中一个拿起麦克风回答了他的问题。

良安不晓得自己已经闯了祸,却是过了好多年才认识到,校长其实对他也不坏。平时他总是鼓励同学们发问,但是在那个不恰当的地方,他却要他们闭嘴。他知道警方通过集会寻找左倾的学生。

接下来的星期四下午,华文学会的活动如常进行,正当良安和一群同学们在一间课室里唱歌的时候,有个巡察员走了进来,说校方不许他们活动了,华文学会已被校方解散,所有的人必须马上离开课室。

大家只好暂停,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些同学拿起书包走出教室,有些则瞧着他们的主席良安。良安觉得好像挨了一巴掌,脸上一阵赤热,心中交叉着羞耻和愤怒。但是他受了小华的教导,思想比一般的同学成熟不少,他了解到那是他兴风作浪的时候。他凝视着一张桌子,有个冲动要站上去,然后发表一番激烈的言论,把那个事件形容为校方的压迫和歧视,由反动派政府所控制的学校,已扼杀了学生的集会自由。

但是他犹豫了,并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喜欢做平凡人的本性教唆他一点儿容忍的能事。真的要把这些天使般的女生和纯洁的男同学们,带上革命的道路吗?他想:话说出口可是不能收起来的。也许革命的真理将在他们脸上增添迷人的色彩,可是过度的义愤却也使心灵丧失自由。尚未找到答案的问题在眼前一闪,他就知道自己尚未准备好。

于是他说:让我们把歌唱完了才离开,谁要马上离开,也可随尊便。

巡察员走开后,他们在走廊上席地而坐,巡察员也没理会他们。太阳斜照,女生裙子显得尤其鲜艳。有人说,课室反正空着,为什麽不让他们用一用?而且,要组织一个学会,召集一批学生来活动,那麽容易吗?

刚才教唱歌的女生又轻轻地唱起大家刚唱过的《海燕 》,有一枝口琴哀怨地奏了起来。大家坐着轻声唱了一会儿,表达了温柔的不满,就散开了。

 

 

4.飞翔

假期来了,那是鸿鹄高飞的时节,由考试熬出来的苍白的脸,曝晒在早晨的阳光下,冒出了健康的汗珠。

良安的心早已飞驰在湛蓝辽阔的天空,他想像世界已经平等了,平等得非常湛蓝而美丽,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

这个未曾离开家庭,独自在外生活的孩子,再一次违背了母亲的吩咐,放了假没马上回家。他在学校的厕所内换了件轻薄的恤衫,揹了个轻便的背包,把心一横,便往车站走去。

转了几趟车,中午来到一个未曾到过的小镇。他买了一份报纸,握在手里。背包、报纸、寻找的眼光。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有个人认出他来了。这人戴着一顶鸭嘴帽,口袋里插了一个黑眼镜,和密函上所写的情形一模一样。他走过来,良安也迎了上去,两人握了一下手。对方轻声问一声凡花?良安点了一下头。

那人带良安走出德士车站,在一间百货市场前面等候。不久,这个鸭嘴帽的人和另外两个人,又带来了五、六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男女各一半。大家分乘四辆电单车,向一条偏僻的道路进发。

他们沿着大路行驶,每两辆之间相隔很远,没让人瞧出他们是一伙人。良安没有和载送他的青年男子说话,因为他的口里灌满了风。电单车忽然弯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摇摇晃晃行不多远就没路了。青年停下来把电单车推进一个草丛里,砍了些树叶把它遮藏起来。其他的队员很快地也都赶到,大家走成一条直线,往前疾行。良安开始流汗,天空里有一隻苍鹰在盘旋。

一众年轻小伙仔走过一段伐木区,爬过许多根砍倒在地上的大树桐,进入一片矮青芭,但见野草高过人头,夹杂着有刺的藤蔓。几位接载他们的青年走在前面,用巴冷刀砍开一条路。他们一行五、六个后面跟着,在藤蔓和草丛间挤身而过。

他们走得很快,不怎麽理会又高又长,而且锋利如锯的叶片。良安喘着气,脚下却毫不放松,儘量显出轻快的神态。

他的衣袖被一条垂下来的藤钩破了一块,裤管上插满了刺和草穗,脚上多了几道血痕。走在最前面的领队是个俊美而壮硕的二十五岁左右青年,从小腿上拔下一隻山蜞,它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孔洞,弯弯曲曲地流下一道血水。

眼前突然横跨出一条黑河,缓慢的流淌里彷彿藏了怪兽,一片深暗看不见底。正愁如何渡过去,同伴们已跳上了一根斜斜横躺在河上的树干。良安也赶忙爬上去,它圆熘熘的有些儿晃动,他摇摇摆摆惊心胆战跨了几步便到了对岸。

岸这边是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地上的杂草没那麽浓密,领队收起了巴冷刀。森林阴森森的威严里,包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他们不由得停止了说话,似乎给森林慑住了,接着就觉得非常舒爽。

又走了一段路,一位揹粮食的同志放下背上的重物,让那些学生模样的客人中的男孩轮流揹一程。良安呼了口大气,觉得气力来了,便叫把一个麻袋移到背上,不料没走上二十步,双脚好像少了根骨头,挪不动了。只好放下来,由另一位更年轻的朋友,揹着走了较远的一程。麻袋里装着米、罐头和塑胶布,难怪这麽重。

地面平坦了,他们从一株株大树旁边走过去,走得比刚才还快。良安揩了汗,山风吹得他精神抖擞。忽见一个绿色的营帐,掩映在林木茂密之间,像一隻蛰伏在斜坡上的大青蛙。

他的家也是蹲在斜坡上的一隻大青蛙,屋顶像它的背脊,只是因为生锈而变成了褐色。这当儿,料想斜照已射入那口钉着正方形格子铁丝网的大窗,落在一张盖着铝片的木制方桌上。黝暗的天井里长着青苔,天井边一个老妇人一边洗米一边想着她的儿子。风在天井里迴荡,白锌片微微抖动,发出轻响。她慢慢地把白色的洗米水倒在手心上,然后流到下面的铝盆里。心里不停的问:这孩子到底去了哪儿?

夕阳残留在树颠,蝉声随风而至。良安把母亲的面容从脑中拭去,这才想起,他已赶了一天路,步行了几个小时,居然能走得这麽快这麽远。来到这阒无人烟的林木之乡,却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5。板动

帐蓬里鑽出一个五十来岁穿件乾淨恤衫的人物,自称是州委阿祥,一面和来客握手,一面说:你们都很年轻,而且很勇敢,欢迎前来参加军训。

帐蓬里又走出一个带着笑容的女子,端了个铁盘,上面端放着七八杯冒着蒸气的热茶。良安闻到茶里的茉莉花香,便捧了一杯喝了,觉得那茶里带着份很特别的感情。

良安见大家都客客气气,他也儘量对每个人客气关心。阿祥讲了一些森林里常会遇到的事,看来只是让他们宽心,良安却忽然想到,他们一群文明的人物,跑来这属于野兽和山鬼的地方,谁要是动起刀枪来,简直死无对证。于是他在心里作了决定,不管什麽事,一定要服从阿祥的命令,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

太阳西斜,他们到附近一条河里洗澡,女生洗过了才轮到男生。浸了汗水的棉恤衫显得更加稀薄了,良安把它脱了,也除下裤子,把它们扔在附近的草上。昏暗的夕照下,他的皮肤显得尤其白皙。有个男生指着水里的一根枯木头说是鳄鱼,大家笑了一阵。良安踏在岸边的软泥里,弯身舀起一桶河水当头淋下,接着打了个寒颤。几个同伴也都打着哆嗦,有一群猴子在不远的一棵树上欣赏他们洗澡的模样,却不走开。于是他浪漫的战场便多了一幕河边洗澡的景象。

夜幕渐渐罩下,他们用树叶烧出一锅香喷喷的饭吃了,围成一个圈,看着彼此的脸,中间晃动的一盏明明灭灭的小灯。漆黑包抄在每个人身后,把他们压缩成细细的一个小点。即使如此,头顶上一有飞机飞过,连这一小豆灯火也立时被纸张罩住。

他们戴着化名的面罩互相对视,使那集会濛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阿祥用粗糙的嗓音讲述革命的意义,营员们对革命的事了解不多,可谈的话题十分有限,于是绝大多数时间,便由阿祥一个人发言。他是个严肃的人,不大懂得和营员们开玩笑。

良安对政党组织的事情提不起劲儿,又不便发问,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勉强打起精神听阿祥讲了一句钟,都是些小华讲过的东西。谈的最多的是如何辨别党内的奸细和斗争的路线,他觉得需要很大的想像力,才能了解这些事,倒是女同志的唱歌令他精神振奋。

在阿祥讲完课和睡觉之前,他们小声唱了一些歌。他们像一群黄莺,向昏睡的人们宣告新时代的喜悦。灯光把女同志的脸庞映得微红,一个清脆的女音有点儿幽咽的唱道: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战斗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她把那拖得长长,歌声往身后重重叠叠的黑暗飞去。

唱罢,又有个女孩接着唱道: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阿祥不会唱歌,教唱歌的是载送他们的那位二十五岁青年。她们压低声音唱歌,但是那浑圆的嗓音仍然在林木间鲜活地抖动。良安看着她们的脸,却不晓得她们来自那一所学校,住在那一个乡村。他让那些刚听过的化名在心里重复,有两个同志的名字中有个字,又有两个的名字有个字,他觉得还是凡花这无意得来的名字最有创意。战斗的课题很快从他心上掠过,他当作参加了一个又特殊又刺激的森林营火会。

直到阿祥取出一叠报告,把营员们的心得一篇一篇唸出来,他听到每篇都充满了积极的呐喊,字里行间充斥着激昂的义愤,搬弄着夸张的战斗语句,包括他自己的一篇在内,他才又回到战斗的现实中来。

第二天,在没有搞理论的閒隙,他们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到附近的森林间打猎。森林的魅力超越了革命的热诚,一时不顾可能带来的危险,森林里不久就传出两响闷雷般的枪声。

他们回来时笑嘻嘻地向女同志们展示一隻果狸和一隻野鸡。那管建下奇功的土制长枪揹在肩上,还有几颗没用得着的子弹在裤袋里。几颗细小的散弹击中了它们的要害,他们把子弹切出来,其他的肉都送到餐席上。

太阳未沉落之前,他们坐在麻包袋上,闻着彼此衣服上的汗酸味,吃着别具风味的晚餐。

第三晚,良安扛着同样一把土制枪在帐外放哨。他仍然不喜欢枪,但是他不得不握握这个东西,以免被人认为他缺乏革命的精神。

四周环抱的大树耸天而立,直挺挺戮到天幕最高的地方,始散开一丛叶子,托着一轮明月。她从叶子的缝隙间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森冷的枪管上闪着月亮的幽光,没油上光漆的木柄则暗淡无华。不知是谁制造的这管枪,虽是用手削制的木柄,钉上一枝铁管,却是相当牢固,透露出一股强悍的战斗力。

不牢固的是这革命者的决心。扛着一管枪对着一批可能的敌人,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眼前出现一个恍若人的动物,真的要如阿祥吩咐的那样,朝着对象没头没脑按下板机,然后叫醒营员们马上撤退吗?

他在蝉声中胡思乱想,已不知是夜晚几点了,听到山涧里野鸡鸣叫,又想起一句唐诗: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一种安祥的隐士生活羼入心中。营帐里忽然鑽出一个同志,呵了口气在掌心上搓摩。良安把土枪交给他,鑽进帐里躺下,森林的冷意透过两层麻袋侵入他的骨髓里。他不由得心生感激,这些素昧生平的朋友们,把这麽笨重的麻包袋揹进来,从不说一声辛苦,只为了让他们少受些严寒。

一晚没事,翌日早晨他们仍然是在涧边脱光衣服洗澡,一头犀鸟躲在密叶间唱着似笑并笑的调子。中午,那位第一天领路的青年从镇上回来,给他们买来了供应品,同时给营长作了报告。他说,前几天,警察搜了凡花同志的家,并取走了几袋书。

良安大吃一惊,一阵昏眩,像跌入一个旋转的森林大洞里。浪漫的战场破灭了,武力的铁蹄比真理的脚步迅速得多,走在他犹豫的脚步的前面,踏上了门阶,逼迫他马上作出抉择了。

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良安,眼光里带着同情。山林虫声凄切,有一片叶子像着了魔,突然间疯狂地摇摆起来。他透过泪光瞥见眼前人影模糊,他再也无法强作坚强。眼泪洗掉了他的伪装,让他真情毕露。

他心中大乱,树梢后面的一小片天空也摇摇晃晃。他却想到在这重要关头不许讲消极的话。一咬唇,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齿间洩了出来:

好了,天塌下来了,就当作是一块被盖吧!

周围响起一阵短暂的笑声,刚刚沉落,青少们的脸色立时转为严肃。那是想到了他们自己,都是一条藤上的奇瓜的时候。但是一转眼,他们又笑了,学会了把生死付诸一笑,儘管笑得有些苍凉。

犀鸟仍然唱着似笑非笑的歌儿。

 

6.飘零

阿祥把良安拉到一边,问他有何打算。良安茫然地摇摇头。阿祥说:

要不要参军?

参军?这个词在良安的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可没有敲进他的意识里。这仍是一个内容空洞的字眼,没有披上任何令人信服的意义。这跟他天生的懦弱怕事没有什麽关係。

教育家所不能完成的任务,可以由枪杆子来达成吗?他发现这是一个被军训所忽略的问题。这几日的集训其实使他觉得气馁,阿祥从来不肯听他表露心事和抒发意见,一心只想着招揽几个革命的帮手。

他抱着满腔的热诚前来,却发现那地方不允许他畅所欲言。阿祥凡事从一个狭隘的角度出发,搬出种种内部和外部的斗争,矛盾的统一,统一的矛盾,世界处在一个矛盾的转化时期,他是等待被统一的矛盾。他的浪潮一一冲击着他悠淡的本性。

在阶级还没有被消灭之前,人格和心灵的建设皆无法进行吗?美丽的彩虹一定要用血挥舞出来吗?他单纯的期待没有着落,并看到了革命的情谊仍然具有排他性,不能包容全人类的爱在内。

他又发现,一个人不需要了解很多的东西,就可以成为称职的战士。了解事情越多,越容易沦为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只发议论唱高调,不事行动,乃是战士讥笑的对象。

更糟的是,他无法把一管土枪握得牢紧。这就命定了他无法和想像中的战士们情投意合。一切的探索和讨论,最终都在这冲锋陷阵的枪管里化作虚无的句号。

他意识到自己被一股妄动的潮流捲入,一股完全忽略心灵需要的盲流。这就是所谓政治吧!他想,政治从来就有这洗不掉的妄动性,许许多多的人,凭一点儿激情和一知半解的主张,就整个的豁将出去。

这一次,心底深处的一个微音,战胜了外间的询问。他显出了少年的傲岸,向着阿祥温文的谈吐里,隐隐藏着的暴力火陷,和外间成人世界存在着的有形无形的残缺和冷酷,猛然摇头,说道:

不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祥马上说道:那就留在地下吧。我安排他们接你出去。

第二天,良安揹起轻捷的行囊,和大伙们一同走出那莽莽重林,和它腹部毛孔般细小的一个营帐。在一条野草夹道的小路上,他们互相紧握对方的手说尽道别的话。

啊!多麽特殊的道别!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样的约会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以后也许都不会再见面了,说不定竟是一次死别。能活下去的话,将来要联系上也极不容易,因为都不知道彼此的来历和身份。

这几天于无人地带的聚会,像首美丽的序曲,接下来的日子,该是悲壮的交响乐了。这一小伙人把彼此的邂逅当作一次奇遇,人人皆依依不捨,说尽互相珍重的话语。说将来成功了,大家在一个美好的天地里重聚。一转头,眨着泛红的眼睛,大踏步往各自的方向走去,好像从一个烈士的集会里走了出来。

头顶上,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浓厚的黑云在天边密密地叠成一堆。

一名同志把他载到车站,和他道别后便匆匆离去。

于是他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似刚从学校走出来的情形。一片失落的叶子,飘落在茫茫的大地。

他为自己走出了一场政治的桎梏而有些高兴,但是同志们的感情又令他无法忘怀。想起还有很多麻烦不知如何收拾,便又有说不尽的徬徨。原来政治是一件那麽累人的事,谁也没有从中得益。

他看到很多人登上往北驶的巴士,他也很想鑽进其中一辆,然后就来到他的家附近的小镇上。然后,会遇到些什麽事情呢?从车站到他的家要走好远的一段路,他有办法隐形起来吗?

他无法想像,谁会在家里等待他,然后对他粗鲁的讲话。他只知道,他将不可避免地,从一个桎梏坠落另一个桎梏中。一个时代的紧箍咒把整代人紧紧地勒住了,每个人都在各自的桎梏之中,只是形式不一样而已。

即然很想回家却不能归去,那就流浪吧!一个奇想把他弄得兴奋起来。他从来没有流浪过,不如趁这机会把半岛南北都游一游,等游遍了,料想风也平浪也静了,别人也把他忘了,那时候回家还不迟呢。

黑云片片低低飘过,好像时代的脚步匆匆忙忙。北风吹拂着行人的衣袂,捲起路上的垃圾。人们被各自的俗务统治得没有了思维,眼睛盯在地上,像蝼蚁般筑造各自的巢。暴风雨一来,便都躲进各自的巢里。

深邃的空濛里飘下了雨丝,打在他惶惑不安的走廊上。那个云游的念头无法使他摆脱忧思,他的心像块铅,而一个人如何能负铅远行?他仍然穿着那件出发时穿的黄色红袖恤衫,如今沾了泥土,散发出一股汗酸味。他的下巴鬍子长长了,参差不齐,脸孔肮髒粗糙。

这头来自森林的怪兽,贪婪地吮吸着人间的气息,却没料到城市的风竟也这样砭人肌肤,带着北方的霜寒。

人们纷纷奔往各自的巢穴,剩下无家可归的良安,望着雨丝出神,不知道自己是千万颗雨丝中的哪一颗。他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不晓得要不要再走第三条街。于是在街头站定,刚好伫立在一所戏院的旁边。

他也有自己的巢,却被一股人间的力量所摧残。那所房子如他的人生,有欠完美。在这吹冷风的时季,板罅里风声直响,他爱坐在一张蚊帐旁的藤椅上,凝望窗外的雨景,一面构思他的文章。令他纳闷的胶园在附近,蓊蓊郁郁的一大片绿意,也活泼地摇荡起来。那是一个绿色的大荟萃,他的生命似乎总是和绿野脱离不了关係。

他把背包里的禁书和学习心得,一股脑儿扔进垃圾桶里。觉得好像脱下了一层壳,整个人轻了几磅。

他鑽进戏院里,看了一场没有主义和教条的电影。看到半途有了主意,又鑽出来,决定去投靠一个亲戚,以解决睡觉和吃饭的问题。

 

7.宁静

良安上了辆计程车,往一个四十英哩外的小镇驶去。车内五个人互不认识,也没话说。旁边的一个妇人家挪动一下身体,他下意识地拉一拉左边袖子上的一个破洞。车子忽然慢了下来,他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批警察,站一个拦路牌旁边,良安便用手指把垂下来盖住眼睛的头髮扫到头顶上。

接着便有一面戴顶警帽的脸出现在车窗上,良安又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袖子上的破洞。警察没看其他的人一眼,只对他瞧了又瞧,向他要了身份证检视一番,又问他家在哪里,要往何处去。他强作镇定,把一个早想好了的镇名和镇上的一条街名讲了出来。警察取下他抱在胸前的背包,翻了翻里面的臭衣服、笔和风油,没再多问,就让司机开走。

良安转了两趟车,来到一位表姐的家门前。鞋子沾满了泥,袜子不见了,好像刚刚从池塘里捕了鱼回来。臭酸的恤衫黏在皮肤上,像一块不吸水的塑胶布。

他坚硬的头髮笔直地垂在额间,有几根刺着他的右眼,使他觉得痛。这一路上的奔波,把梳子弄丢了,他只好用手梳头,然而手怎麽可以把头髮梳上去呢?这头髮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幸而他在一间油站的厕所洗了脸,脸孔还算乾淨,透露出他读书少年的清纯气质。

他的表姐一时没认出是他,还是他自己报上了名字,她才惊呼一声,并把他引进屋里。他连声陪不是,因为不请自来,又是这样邋遢失礼的状态。他们平时很少来往,有事才来要求。良安暗中下了决心,不管她的态度如何,就是赖着不走。

他的表姐知他守规勤学,不料竟也为了时下流行的主义奔波流离。儘管有被牵累的麻烦,她可没战战兢兢下逐客令,没把政治人物散佈出来的惶恐放在心上,温和地,以应有的客气招待了他。他从风雪中走进她的温室里,她的问候像一阵春风吹进他的心坎里。一顿饭后他吐露出他逃犯的心愿,也不想在她家里呆太久,只希望她能安排一份工作让他暂时栖身。

夜晚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在门外窥视,他在她家里有两天平静地看报纸。第三天,他到附近的一个榴槤园里做工,并住在园内的一间公司屋内。

他丢掉那件破了袖子的旧衣,换了件新的有袖背心。那个伴着他奔波撵路的绿色背包里,多了几件乾淨的衣服,还有一枝牙膏和一个梳子。他表姐塞进去的。

晨熹照着榴槤山半截山坡,山下薄雾徐徐移动,良安披上了一顶大笠帽,在农地里寻找劳动的意义。他的僱主是一个中年汉子,正愁找不到一个帮手的当儿,遇到了良安的表姐,并知道她的一个堂弟正在寻找工作,但是他还是担心一个学生哥吃不了农务的艰苦,不能持久。

然而这个年轻人的学习精神很快令他欢喜,良安没告诉他,他的同学们那时候应该都在忙着申请上大学,他却在这里学习用扁担挑水。他见良安脚步不稳,桶一摇,他的脚和身体就跟着晃动,而不得不时常暂停稳住片刻,等摇晃收歛了些才继续往前挪步。大半桶水过了几行榴槤树便只剩下四份之一了。

他必须穿过一行行的榴槤树,把水挑到汉子打药水的地方,地上一层厚厚的覆地藤,成为他的大敌。有好几次,他的脚被藤绊住,连人带桶摔倒在地上。他没埋怨,稍喘一下气,提着空桶再回去河里汲水。

良安心里明白,要是连这挑水的简单差事都做不好,他将无法在这里待下去。

他有个愿望,要在几个月后,存了些钱,就离开这里,到各个城镇去看看。他觉得当革命英雄的道路太坎坷了,旅行也许能给他新的启示,找到属于他的人生方向。

两天辛苦下来,那两个火水桶再也难不倒他。肩膀的疼痛被他强忍了下来,他的力量便能够充分地发挥,好像一下子多了两成功力。汉子便说,个子短小不是问题,只要肯干谁都可以在农地上干上一整天,不会累坏。

良安其实也是在做他的大学功课,一所社会的大学。这些奇特的体验岂是苍白的少年能够想像的东西?他喜欢革命者这种爱劳动的精神,知道小华和阿祥都会赞同他的选择,似乎也只有他们会对那种生活给予高度的肯定和嘉许。

他第一次站在小丘般的一堆牛粪边,想起拿着铲子把路上一堆堆粪便铲掉的清道夫。他觉得自己少了一双靴子和手套,这搬运粪便的工作将使他变成一个大臭人。但是他很快就发觉,牛粪并不可怕,或许它还是粪类中的精品。它发出一阵夹带着植物腐烂味的热气,铲开一层粗黑的表皮,下面浅黄的靡糊间竟冒出红润润活跳跳的一大堆蚯蚓。他起初还以为是巨型的蛆虫,看清楚了原来都是极为丰满的蚯蚓,有些给铲子切成两段三段,还是蹦蹦跳跳到处乱窜。

他把牛粪一铲一铲装进两个铁桶内,吊在电单车的铁架两边,沿着榴槤树行间的地埂儿,一圈一圈往山上驶去。在某个地方卸下了便又一路踩着煞车器滑下山来,一直来到那堆牛粪边停下。他像骑着一匹马儿满山跑。

雨后泥松,良安在每株小榴槤树的东面和西面各插一片乾椰叶,为它们遮挡烈阳的曝晒。插了山下的一片便沿着地势插到山坡上来,不知不觉到了山顶。山上风吹不息,一扫山下的湿热之气。阳光暖暖的并不灼肤,他脱下笠帽系于颈间,让它扯住颈项飘舞。他吁了口气,俯视满山遍野的新苗,它们需要阳光,但是太强的阳光又会将它们摧毁。正如少年需要考验,但是太大的考验又会使他消沉。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往远处眺望,但见浅绿深青,层层叠叠,像幅水墨画。地平线在脚下,一头苍鹰在同样高的天空里盘旋。风越吹越劲,捲起团团乌云。老鹰不见了,远处翠峦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听见汉子在下面喊他了。暴风雨总是来得突然,又快又急。

 

8.感伤

一日黎明,有人叩门。良安打开窗口,见姐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微曦中。她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离家月馀,第一次见到家人,良安兴奋莫名。正想询问家里的情形,她的话像一阵冷风吹过来。

见到你就好了,你听我说,你的事我全不懂,你也不必向我解释。我只是来转告父母亲的话。你知道妈妈最疼是你,你读书最多,但是你最伤她的心。你不回去,她当作没有了你这个孩子,你不能够回去我也不强迫你,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己能够解决,我们都无法可想,只是不要把我拖下水,我一个女人家做事不方便。我不会讲话,也没话说了。我走了,免得在这里逗太久被人跟踪。

她越讲越快,上气不接下气,讲完,掏出一张五十令吉的钞票交给良安,良安却不肯收下。姐姐好像专程来这里接济他似的,其实这不是一个金钱的问题。

他说他有工钱可支,吃用不愁。她也不坚持,走进他狭小的居住转了几圈,说奇怪怎麽他会喜欢住这样的地方。长裙摆动,她说要走了,顷刻间就消失在破晓前的朦胧里。他知道,在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姐夫在等她。

良安嘘了一口长气,跌坐在床沿。她带给他的是更深的失落和更重的哀愁。空洞的大窗引入一线星光,洋灰地板上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像一块黑色的疮疤,隐隐流着脓水。

他又失足掉入悔恨的井里,怎麽如此木讷竟不懂得美言几句留她多逗一会儿?始惊觉话语在脑子里阻塞得十分严重,这些日子来他已变得十分呆板迟钝,独个儿抱住一批真理,却不能向任何人宣告。他的心事只有母亲爱听,但是她什麽也听不懂。他的床沿总是遗留着她收拾不去的囉囌。

他摸摸白铁的床沿,冷飕飕一股寒意直透手背。牆上映着他恍恍惚惚的身影。家里的母亲想必也坐在床沿,在同一颗星的寒芒下凝视着自己孤单的影子,在木板牆上晃动,揩着眼泪。神祖牌上的两根腊烛熄了一枝,另一枝掉下了最后一滴泪。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我怎麽会隻身跑到这里来?他坐在黑暗里,呆望着濛濛亮的窗外,他又神经麻木地思索这个没有解答的问题,直到山背后渐渐吐出一片鱼肚白,云层后一个强力的聚光球终于压倒一切,划出几道笔直的光线。汉子忽然出现在门边,递给他一包椰浆饭和一袋咖啡奶。他吃了早餐,脚上的布鞋又踩着雨后软绵绵的泥土,清新的晨风在阅读他的心事:你不会在这儿待太久的。

他的钱包里收着阿祥的最后三个约会,记录在一张小纸上。这是他从森林里带出来的最后一个物证,在那天的栏路检查中,他把它忘了,它也逃过了警察的眼睛。他一想起这约会的游戏就觉得难受,在赴约或爽约之间犹豫不决。

前面两次约会时间相隔只有一週,他赴了约却没有人上来和他连络。第三次约会是在走出森林的一个月后,他向汉子请了一天假,讨了一点钱,乘德士来到一个小镇的车站。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预定的约会时间到了,又熘过去了,尽是陌生人在身边走动,没人拍他的肩膀,甚至无人瞟他一眼。

时间过了他却不肯走开,他要让自己像颗龙脑香的犍子球种籽,随着自然的力量飘忽。也许,这不能怪阿祥和小华,他们都已经欢天喜地拥抱大风大浪,准备缔造另一个和平的国家,抽不出时间理会他这软弱的跟从者也是理所当然。他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小小的浪花,在哪一个海岸碎裂都无所谓,对宏伟的海潮起不了任何作用。

这也好,他终于成为他父亲所要求的那种人,不再充当时代的中流砥柱,等到眼前出现了康庄大道,才慢慢回来徜徉其间。反正还年轻,不妨在大后方慢慢咀嚼一段流浪的新鲜刺激。

一辆巴士来了,吐下一群搭客,又把另一群搭客吸上去,喷一阵烟走了。不久又来了一辆,重演刚才的一幕。

良安望着这些交通工具出神,回家的慾望极其强烈,然而他始终不肯登上一辆北上的巴士,彷彿每辆巴士里都装了一个猎捕器,等待他自投罗网。南下的巴士将把他送回那片榴槤山,每天上下床都会看到地上那块出脓的疮疤,破碎了的浪漫战场和种种遗憾又登时涌上心头,这些都不是令他缱绻的地方。

孤身只影是不能够搞革命的,他想。主义和理想激起的热情在心中冷卸,他把小华和阿祥的影子从脑中抹去。他这出走的自由人、革命的弃婴,到底是走在时代的前端还是落在腐朽的同学们的后头,似乎都言之过早,因为谁也不能预测二三十年后社会将变成怎麽一个模样。

于是只剩下流浪一途,他打算第二度把心一横,跳上一辆开往最远的北方的巴士,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无常。

天上又飘下雨丝,打在他等待的走廊上,他的手臂微微湿润,然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情怀,却不再君临心中。他的心再次凝成了一块铅,他不晓得如何带着这块铅跋踄远行。

略一抬头,眼前出现一个大汉,又有另一个从侧面欺身而上,右手都插在腰间,腰间都有一枝短枪。他的狂想曲于是突然中断。

前面那个说,他们是警察,要检查他的身份证。他们来得太突然,他没有心理准备,无法镇定下来,颤抖着手抽出身份证。他们看了,没还给他,也不让他走开,一边一个两边夹持着,叫他跟着走。他们走向一间小型的警察局。

 

9.疗养

他们把他推进一个牆角里,一个手插腰间的大汉问道:从实招来,你在等谁?

我打瞌睡。他说,思忖着是否可以编一个故事过关。

打你的头!那人把手捏成一个拳头,满脸怒气:不要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的身份证上的地址是霹雳州,人却在拉美士。我问你,你来这里干什麽?

我在等人。他只好说,来不及编故事了,要是对方一拳打过来,他可是白白埃了。他为了保护自己,打算不再编故事了。

他不怎麽害怕了,他知道他没伤害过谁,他没犯过罪。他拿过枪,但是没有开枪射过人,这不应该算是犯罪吧。

快说!他叫什麽名字?他们马上发出这职业性的问题。

他怎会知道呢?阿祥没告诉他来的是谁,有何暗号,来的该是个华人吧,但是又有什麽用呢?谁来把住他摇摇晃晃的心旌?对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知道的他的特徵。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叫先生,叫做同志。

握拳头的那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知是被他惹笑了,还是这回出差建了功,而洋洋得意。

两个便衣警探把他推进入一间小房里,其中一个把门锁上,继续把一批职业性的问题向他扫射。

一个问完了,另一个接下来再问一轮,仍是同样的问题,不外是要知道他的身份和所有他认识的人的身份。他的答案也大同小异,讲他肤浅的印象,让每个盘问者都有东西交差。

他们似乎不怎麽重视他回答的内容,只想找出每次回答之间的不同点。

他们不信他是个小人物,要他承认自己是一名州委,或至少一名地委。他拒绝这样承认而挨了拳头。

不久,一位身着部长装的人对他说:你扰乱治安,参加非法组织,我们已经把你扣留了。

想要走遍大城小镇的计划又告吹了,他说要回去找他的僱主拿薪水,再回来给他们扣留,对方的髭鬚忽然翘起来,叫他不要耍花样。他领会了这一手职业性的冷酷,便知道再无表现的空间,做一头沉默的羔羊乃是最明智的策略,于是在一切可以闭嘴的时候,他都把自己变成一尾鱼。

他们取下他的腕錶、钱包和衣服,叫他走进一个铁笼里。他的头不管转向哪个方向,都只是白牆和铁栅。每天中午和傍晚,有人从铁枝下面塞进一盘咖哩饭和一杯水,他果然变成了一尾受喂养的鱼。

他有时被叫出去,要他描述森林里所见到的每一个人的面孔。他们甚至叫一杯茶给他喝,叫他慢慢地想,用温和的口气和他说话。

他不晓得这是不是叫做阶级斗争,对方却都说他现在已是一个战士,为什麽还不拿出战斗的精神来,好好地战斗一番?

有一次,有面严肃宽大的面庞逼近他的脸只有半尺距离,问道:你不喜欢这个国家,叫它蕃薯国,是吗?好,那你爱去哪个国家呢?中国?苏联?任你选,我们安排你移民。要不要?

他们说他是土匪,是国家的敌人,要送出国去,不要留在这儿惹事生非。没有被一枪打死,算是好运了,竟还非份的要求书本报纸在扣留室里阅读吗?

在一间小房里,冷气猛吹着他赤裸的上身,冷得直打哆嗦,而且很饿。他的眼睛被强光照着,每次要打瞌睡时总是被呼喝声叫醒。每过不久就有不同的人进来,叫他说出阿祥和小华的真实姓名。

过了好久,他才被释放出来,跌跌撞撞的走过一道走廊。隔着一面篱笆,他看见城市的大路上车辆徐徐移动,车声音乐般美妙,商店的灯火闪烁,如天堂般美丽。他放慢脚步,贪婪地享受那自由世界的景緻,看天使们在灯光下悠閒地移步,越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他的后腿挨了一脚,一个声音说:看什麽看?你的同志没有来救你吗?为什麽不叫你的同志救你出去?去呀,去打电话叫他们来救你出去嘛!

他被打手坚硬的皮鞋踢倒,跌在一片草地上,一隻粗硬的鞋踩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并推他滚动。那人吐出来的唾沫和草上的露珠替他沐浴,他这样滚过了一个浮躁的牢狱的夜晚,篱边一堆野草随风漫舞,如手舞足蹈不成气候的一批喽罗。他希望天上下雨,好让他在草地上冲个凉,然而自从他进来囚室之后,一直没有听到雨声。

偶尔,一颗特别亮的星星闪入他的瞳孔里,一连几个翻身,他都看见这颗星儿。得到这福星打救,他就知道有希望了,于是他不再害怕。

他渐渐失去知觉,醒来身在卧室般大小的樊笼内,一群木虱见他醒了,赶快拔脚逃命。有些喝饱了血跑不快,被他狠狠地捏成血浆,于是那牆上又多了几条斑驳的血痕。

他忘了昨晚是怎样进来的,却希望躲入这疗养所之后,永远不要再出来。

一叶小窗开在离地八尺高的牆上,窗口边露出一抹斜阳,折射到他躺着的木板上,分不清是灯光还是夕阳,他想应该是平时喝咖啡的午后了。

铁门下面,一盘咖哩饭早已冷卸,他方始知道已在那儿疗养了大半天。

  

10.浪漫

隔着几重铁栅,樊笼斜侧面里一个高瘦的男子喊他。问他昨天去了哪里,怎麽一整天不见人影?

良安说他去了草地上做运动,仰头见一颗星宿,照耀着他赤裸的胸膛。铁笼奇妙的回音将他的微声扩大,再传送出去。斜对面笼内的生物听了哈哈大笑:你捡到便宜了,没送你去北极坐冰山,坐在一块大冰下,看它在屁股下慢慢溶解,阳具冻成一粒小东西,给手指弹了都还是麻木不仁。嚐过了才算坐过牢。

他赤着膊子躺在洋灰地板上,两隻脚搭在铁栅上,像一头动物园里的猩猩,仗着回音的推助,和另一个铁笼里的人谈着这方兴未艾的牢狱的年代。体温渐渐盖过背脊上的寒气,不觉得寒冷难受了。

一阵尿屎味漫了过来,却不见风的影子。仅有的一个小窗口钉上了粗大的铁枝,铁条上的蜘蛛网全无风动的迹象。

天花板上有颗灯泡锁在铁丝网里,散射着混淆白天和黑夜的晕黄光芒,他果然很快就忘了是哪一天被带进这笼子里,并且脱光了衣服,只着一条底裤在笼子里蹲。又是哪一天获准穿回一件背心和短裤,他也不晓得美军退出越南后,柬埔塞有没有赤化。

他的下巴像一个刷子,这不满现实的东西在森冷的铁笼里居然也长得绿叶般扶疏。榴槤园那段日子,他曾于夜色朦矓中站在溪边洗澡,然后在公司屋的大窗前刮鬍子,用的是一把旧式的装上刀片的剃刀。这傢伙已随他青色的背包一齐离他而去,似乎再也不属于他的了。他一无所有,只有一副灵魂陪着,并且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有一天午后醒来,闷鬱的热气漾到囚室内,他摸一模身边,空荡荡的没有书和咖啡,又看不到青天白云,心情无所适从,像隻失落的风筝。他抓住铁栅猛力摇撼,跳动,后来乾脆整个人爬到铁栅上,发出一声呼啸,使那铁栅的统治微微摇憾。守卫握住警棍进来,指着他问发生了什麽事。

良安跳下来,和这人对视了有那麽一个半分钟,一句话也没说,就静静的坐在洋灰地上。他和他之间有什麽不同呢?大家还不是都在牢里?分别只在于笼里和笼外,都受到尿屎味平等的招待。你的发疯是他的期待,如此他就可以从倚牆枯坐打瞌睡的状态下一跃而起,活动活动他的手臂和腔调,让血液循环。良安适可而止地收歛后,那狱卒也回去他的座位继续打瞌睡。

从斜对面的樊笼里,飘来了一阵歌声。海鸥,飞在,蓝蓝,海上,不怕,风雪,巨浪。飞得,越高,看得,越远。我,要像,海鸥,一样,那麽,勇敢,坚强。

悔恨退卸后的心灵,特别喜爱旋律。他的嗓门发痒,开始低吟。他轻轻吐出几个音韵,铁笼又合作地将它扩大一倍,送进他的耳鼓里,让他谛听自己的音色和感情。他起初觉得过瘾,后来慢慢陶醉在忘我的酬唱里。他失去了所有的身外物,惟这在华文学会锻鍊过的嗓子,却还保存着,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他的声量渐渐扩大,最后毫无顾忌地唱出自然的声音。原来还能够唱歌,他有一阵喜悦,一唱起来就忘了烦恼、耻辱和闷热。

他彷彿看到云雀在悠閒的飞舞歌唱,他的嗓子洗尽铅华似的转为清纯。一首歌每次重唱又有不同的韵味。虽然他只记得寥寥几首歌,但是每一首都有无限的唱法让他百般玩味。他这才了解何以那高瘦的男子这麽爱唱歌。在他他唱至声嘶力竭的时候,斜角里总是有他的支援。

他随着歌声游遍了大地南北,彷彿到处都见到自己的朋友,到处都有爱情和浪漫。铁笼的早晨总是被歌声唤醒,夜晚又由歌声送入梦乡。他走不出那樊笼,而他的声音却不受监禁地在笼外飞翔。它有时受到警察的干扰,像田鸡的鼓噪忽地沉寂一阵子,接着便又恢复喧哗。

在没有唱歌的时候,他爱胡思乱想,一个时候想着越狱,另一个时候又想着不如坐穿牢底。他一闭上眼,想像的翅膀便蠢蠢欲动。这要归功于稀少的食物和准时的进餐,使他的脑袋格外清醒。他想,每一个人都应该坐坐牢,以享受这难得的清醒的滋味,并锻鍊一点儿坚韧不拔的精神,难怪很多伟大的思想都源自牢狱。后来,他放弃胡思乱想,只抓住快乐的念头。

他把贮藏在脑子里的故事抖出来,让它们在唇舌间重现。他的句子和正版的句子大有出入,那些三国和水浒的故事,在他唇间变成了不同的东西。

他是一个说故事者,也是一个听众。这听众很快就没故事可听,讲故事的人也很快没故事可讲,他搜索枯肠而无意间发觉两句跌落在遗忘里的杜甫诗:却问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好像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客好还乡。又好像和乡里的孩子在玩了。

他从记忆里搬出这些爱的诗句,以抗衡冷酷的职业性语言的侵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正好言中下怀,一点儿文学的爱好,给冷硬的枪管一踫击,就碎裂成寒星一闪不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使他回想榴槤园的月夜,只可惜少了一片平湖。

他继续搜出零零碎碎的诗句,脑子里有时出现张老师的面容,并想像文天祥和岳飞在牢里写诗的情景。

早晨,摸着虱子疹的狠痒,等看守的警员开了门,他到厕所里蹲上一会儿,才再回去笼子里。警员在外面哒的一声压下锁头,他的心便也往下一沉。在等待看守的警员送来咖哩饭的那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他特别爱想到歌和唐诗。

有一天,他醒来没听到歌声,斜对面角落里尽是铁栅,全无人影。笼门敞开着也没锁上。他一个人对着冷飕飕的铁栅,一阵孤寂感又煞地袭上心头。

那高瘦的男子和他全无关係,不过都是落魄江湖的侠客,只寥寥几次交谈便已情谊深厚,他的突然离去使他忽然失去了一个倾吐的对象。他紧捉住那铁栅又想大声吵嚷,然而他毕竟已能掌握铁窗的脾气,你越生气越容易被它伤害,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铁窗的过客,而且是一个受星宿照顾的幸运儿。想到这里,他就宽心了。

他的衣袋里有一枝铅笔心,某日被叫出去时在地上捡到的。他捏住这枝笔心在牆上写道:

 

此处非家是我家

安居乐吃依靠他

 

写罢,他轻轻抚摸那堵牆,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牆上早给人写满了各种文学,其中有两行诗字体娟秀整齐,像个女姓的手笔,写的是:

 

沉舟侧伴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11.体温

接下来有一个星期的平静,他又像隻黄莺在笼子里啼叫,可唱到半途往往突然停止,因想起被人吐在身上的腻腻的唾沫。

他偶尔走出樊笼,坐在不同的人前面。他们不再笔录他的口供,而是将一张纸和一枝笔递给他,叫他交代自己的事。

他不假思索地把一段写腻了的故事重新再写一遍,他的字体粗大,一页白纸只写上寥寥几行。有时他觉得自己很重要,那麽多人想知道他做的麽事,然而他又发现,他们并不认真看待他的东西,读了没两行就放下来,叫他想想看,还有哪位他谋过面的人没有在文里提到。

那是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猫捉到了老鼠,把它放在掌心中把玩。老鼠偶尔放些烟幕,让猫扑个空。

他有时故意说,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忘了,让他想想看。于是他的价值指数又往上提升一成,而被允许在办事处的风扇下多逗留一句半钟,拿份报纸来翻翻,往往还赚到一杯咖啡。

有一天,他又被叫出去,却没有人叫他写报告。在一间光亮的室子里,他见到了久违的母亲。

他唤了一声之后,她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脸。他被她的紧张弄得很不自在。

他刚坐下,她就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大包,递到他眼前。深怕他吃不完似的,说吃了才说。

他受大包的香气引诱,大口地吃起来。她瞧着他熟悉的食相,老花眼镜里,眼光柔和下来,也许因为见他并没有消瘦,脸孔也没有失去血色。

他认得她所穿的一袭碎花布钮右开的唐山装和黑裤,是她最好的衣服,只有上街喜宴才捨得穿。她换上这样的衣服来见她,是对他的珍惜和尊重。于是他问她如何找到这地方?

她却忍不住问他为什麽不辞而别,让她苦苦思念。良安心里急起来,因为最接近他的母亲也不了解他。他胡乱地说,他不是一个爱闹事喜欢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所做的事是有理由的。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如何向一位不曾和政治沾上边的老人谈那吊诡的政治?政治在他们母子融洽关係里,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沟。

他放弃进一步解释,觉得他的流浪已经到了尾声,如果他们将他释放,他该回到那有股汗味和火水味杂陈的厨房,一家人胼手胝足,继续制造豆腐波和豆腐饼,由哥哥载到镇上售卖。一家人在忙碌中过一段平凡的岁月。

週末的傍晚,在板屋的卧室里,他从学校回来,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她坐在他的床沿,讲述着一些他应该知道的家事。

此刻,她说她老了,再辛苦也无所谓,可他还年轻,有了案底将来如何生活?她越说越快,也越说越生气,柔软的唐装下,他见她的胸脯不停起伏。

他是家中最小的男儿,也最能体会母亲的温柔。他拥抱母亲而睡的日子也最长。他总是要拥着她的体温,闻着她教人舒坦的体味,才能入梦。

他觉得她的出现像个老朋友忽然到来,勾起了他一丝往事的回忆。

他说他并没有做错事,也没有伤害别人,料想他们不会扣留他很久。他仍然听她的话,绝不会害她。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出来的,然后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他看到了她的被压迫和剥削,才想做些有益的事情。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为了您,和您的阶级。您的儿子是进步的,是敢于牺牲的人民的儿子。您迟早会明白,我是您的骄傲。

小华曾教他这样直接的陈说,可他不能如此向母亲表述。并不因为有个人在监视着他们的谈话,而是这道理在她善良的现实里站不住脚,这些话他也没在现实中获得求证。在她眼里他仍然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个冲动的少年,她简短的谈话里用了好多句你懂不懂?声音微微发抖。

他放弃向她申辩,只说这一切是一场误会。作为男子汉,他总是想有一番作为,以天下大业为己任,没想到有些事却是政府所不允许的。

她忽然问他有没有带剃刀,怎麽鬍子长得这麽长了都没剃。他想起这一丛鬍子使她觉得陌生,甚至使她觉得害怕,便问那位监视着他们的警探,是否可以让他剃掉这东西,他不是一个蓄鬍子的人。警探说没问题,他的剃刀应该还有在警察局的铁橱里。

良安这时才定神打量他的母亲,见她的头髮往后脑梳理,用发夹夹住,却心不在焉,有一绺没夹好,垂了下来,覆在老花眼镜上。她眼里有血丝,脸颊间浮出一片不健康的焟黄色。这景象使他暗暗吃惊,她要是重病不起他可是如何是好?

她说昨天吃了补药今天才能勉强撑起身体前来,上个星期她整天头晕。

他叫她不要太操心,放下心情找邻居谈天。您进来时他们有没有为难您?他这样问,想起她平日在家劳作时,指挥若定的神气。

她说在一个侄儿的携带下,才找到这里。她叫了一声他的乳名,哀求他要争气,别这样累坏她。她又说因为他惹了事非,警察上门搜家,使她在村里被人瞧不起,所有的亲戚都远离了她,幸亏还有一个侄儿肯帮忙。她越讲越快,有些话含糊不清。

他终于明白她声音颤抖的原因了。

时间到了,他拥着她走出小室。她比他矮半个头,她斑白的头髮触到他的耳根。她的脚步轻浮无力,他嘱她走路小心。

他又紧贴她的体温,闻到她的体味了。他最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陈说他的错误,唯有她把这包容一切的体温,悠悠然传送过来。

那曾经是他疗养院的樊笼,忽然变得异常森冷了,他一走进去就想哭。他冲进冲凉房,轻轻一跳,两手抓住窗沿,往上一提,脸就凑到窗前。这麽巧,刚好见她走上了大街,神不守舍地走在行人道上,用一片手帕擦眼泪,游魂似的往市中心移步。

她的背影越来越小,终于隐在店屋后面。他不觉得手臂早已酸痛吃不消,您不要走,妈妈!他心里呼喊,手一松跳了下来,扑在坚硬的牆上哭。挨过鞋子的肚子又隐隐作痛起来。

坚冷的牆没有安慰他,良久,他自己静了下来,精神慢慢舒展开来。然后,背着手,在寂寞中踱步。

寂寞非常辽阔,而他却要走到寂寞的尽头。他在那狭小的笼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瞧着自己的脚板数脚步,却数不清是第几步第几圈了,也不知行了几哩路。他在追逐寂寞,在空虚的笼子里赶路。天井洩进一片阳光,斜斜搁在铁栅外的一面牆上。走廊上有微风吹拂,一株盆栽的鸡蛋花频频点头,风中带着北方的寒冷。

他觉得脚板发疼了,便坐下来,痴痴的望着这株白色的小花。然后,一个仰身,背脊在洋灰地板上一片凉,顷刻间就睡着了。

 

12.抖落

良安从狱车内往外看,一面巨大的高牆横在眼前。高牆内又有许多高牆,把山脚下一片平地隔成许多个方格子。高耸的监视台突出牆外,如探出海面的海怪的眼睛,俯视着下面的猎物。监视台上却都没有人。

这一片建筑物后面,是一片苍老的山坡,疏落地长着大树,裸露着赭褐色的泥土。山风灌满了没转上玻璃窗的卡车,斑驳的牆和铁蒺藜徐徐往后退去。

坐在前座的监狱官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等会儿见到了扣留犯,不要和死硬派分子混在一起。不然的话,两年过了又两年,永远回不了家。他瞥了一眼紧贴在身边的狱卒,车子已在一面偌大的闸门前停下。

监狱官朝门边的对讲机咕噜了几句,一会儿,门嗄吱一声由内打开,门边站着两个狱卒。一把钥匙插进了手铐的孔洞里一转,他的两隻手又可以伸展了。他下了车,往门内走去。

这门内又有一栅门,他越过门槛之后狱卒就关上这第一栅门,才去开第二栅门。有一阵子他们站在两栅高门的中间。原来那些高牆都是两层的。

第二栅门打开,一片方方正正的庭院阳光下舖陈,径道旁的指甲花抖着微风。一尾困在簷下沥水里的鱼儿,游进了小湖。

刚过正午,头顶上还是蔚蓝一片,良安打量着他的新环境。

左右两旁平排着两座长方形的营房,一条乾淨的洋灰慢跑道绕牆舖设。中间两个羽球场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激战,球网还没拆下,场边汗湿的一堆人在高声说话。

有人喊新人到!营房里外便一阵喧哗,鑽出一批人来。全都赤膊蓝短裤,老中青十来个聚拢在他前面。他们叫他不必害怕,说到了那儿就当回到了家里。他们问他老家在何方,昨夜是不是睡在单人房里。有人鼓掌喊欢迎新人!,营地里便扬起一阵掌声,狱卒忙叫散开。

良安眼睛一亮,他的哥哥,曾经的战斗伙伴良全,也在人群中。他唤了一声哥哥,良全便过来替他拿衣服和蚊帐。原来是两兄弟!人们又一次鼓掌。

他随着监狱官走进其中一间营房内,狱官再度作了一番职业性的吩咐,就走了出去。良安把青色背包放在一个床边的木架上,一回头,大感意料之外,床边站着的一个剪平头的少年,不正是他小时的玩伴阿烈吗?

营房约有八十尺长,两边板牆上有钉着格形铁丝网的大窗,靠牆排着一列单人床。阿烈过来和他寒暄叙旧,一面替他安排床位,在蚊帐的两个尖角上各系上一个铁钩。良安这才注意到沿着中间甬道挂着两条铁线,原来是用来挂蚊帐的。

他们已预先知道他的到来,给他留了一道饭菜。在食堂里,良全拿开桌子上的一个饭罩,良安闻到一阵菜香。一碟白饭,两菜一汤,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吃到不是咖啡饭的午餐,他也不再是一头被人喂养的笼中兽。

良安交了许多新朋友,心里却时常想着阿烈。在警察扣留室里从来不曾想到的阿烈,突然佔据了他整个灵魂。

没料到爱唱流行歌曲的阿烈,竟也是一条江湖好汉,这时代真是人人都疯狂。一别农村几年馀,邂逅他乡竟是在这数百哩外的困囿之地。良安想,一阵狂风吹过,总有很多乾叶被扫落地上。

他来了没几天就是中秋节,狱方特别允许他们晚间延迟到十一时才回营房,他们便在羽球场上赏月唱歌。良安把一首在樊笼里经常唱的歌儿搬来这里,在新的朋友们前面唱了一遍。阿烈不知哪里学来的扑克牌魔术,也在众在要求下露了一手。

阿烈不爱说话,成日只管动手动脚。不是在木工间做傢俱,就是坐在簷下的走廊上,用沙纸擦椰壳做扑满、帆船之类的手工艺品。他身上总是沾着木屑和灰尘。

扑满还没做好,阿烈就叫良安给他构思美好吉祥的字句,以便用毛笔写上去。良安总是很认真地替他做这件差事,然而在圆型的椰壳上写字必须吊笔,而且毛笔蘸的是漆而不是墨,良安总是不能写得满意,便用涂改液涂掉了再写。阿烈却从来不嫌他,他写成什麽样子他都高高兴兴的接受。良安写好了阿烈便在椰壳上扫一层光油,收在一个纸盒里,等家人来探狱时给他们拿回去。

某日下午,营里闷热,好些营员在床底下舖了纸皮睡午觉。走廊一角只有他们两人,良安说:你可真勤劳做帆船。

给他们留下一些东西做纪念嘛。

改天回去家里,看到满屋都是自己的杰作。

恐怕是再也没有改天。

为什麽?

阿烈笑笑,你的罪名和我的相比,只是小儿科,我完了。

他们吓吓你吧了,不会真的提控你的。总不致于为了一颗空弹壳,叫你去死吧!

他们是这样说,真的,我迟早等到那一天。

你爸爸没有帮你?

他能帮什麽呢,又没上法庭?你倒说说看。

良安却无话可说。

我以为空的没问题,把它放在切割机上,不料被他们搜到了。他们说死刑就因为这个东西。还有一根水喉管,管口刚好跟子弹头一样大小,又多了一个罪证。

可是你未满十八岁,又没杀过人。

他们说我是危险人物。阿烈笑笑: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怕?

良安想起了那群把生死付诸一笑的朋友们,觉得阿烈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他们。

小华叫我做土枪,我就帮他做。我半夜起来,一次做一点点,半个多月下来,就做好了一枝,交给小华拿去了。

坦白说,我不喜欢枪,我不敢杀人,别人要杀我可是轻而易举。良安说:有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在营外放哨,手里拿着一管土制枪,黑影幢幢,虫声凄切,我的心在发抖。

阿烈说,他造的土枪就是良安提过的那管,这样笨重的枪只有他能造得出来。良安抽了一口凉气,当时他对这土枪的来历也有疑问。谜底揭开,竟是那一双熟悉的玩石弹子的手。

我开过一次枪,阿烈说:朝一丛香蕉叶按下板机。砰的一声,香蕉叶上全是散弹弹孔,如果是人的话,真不知道穿了多少个洞了。然后,用一根木柴把弹壳推出来。他们搜到的空弹壳就是那颗。

沉默片刻,阿烈说:等到他们正式提控我的时候,我就要跟你说拜拜了,向所有地球上的人说拜拜。

他加了一句:危险的人不可以留在世界上。

良安瞠目结舌,阿烈抱歉地笑一笑说:没什麽的,反正人都要死。

你怪小华吗?

没有,是我自己要帮他的,能怪谁?

我们打羽球去吧!良安说:别想它了,相信没事的,一粒空弹壳换一条人命,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要胡思乱想,他们吓你吧了。

这两颗时代车轮上的泥团,给旋转的车轮抖落在荒草萋萋的路旁,却在羽球场上寻获暂时的乐趣。

 

13.愉悦

良安的烦恼并不是两年太长,而是使人愉悦的事情太少了。他在静默时经常感到心情的阴郁,生命的浮浅,一种惶惑油然而生。革命的热诚已从他胸臆间逊退,留下一片广阔的空虚难于填补。

他的扣留营生活过得十分平静,既无风暴也无激情。朋友们无目的地渡着日子,凡事都要等出了营再作打算,都不爱抚摸过去的伤口。往事如风般吹逝,只有作作运动保持健康最踏实。他在狱卒关上营门的晚上九时过后,朋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聊天的当儿,翻开放在床边的几本书阅读,从字里行间寻觅一点儿令人愉悦的意义,却又总是失望地合上书本。

他不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他走入这死胡同是咎由自取,但是很多人却是因为盲从。他从森林里获得的学问没有给他带来实用的价值,也没有满足他的求知慾。他想,也许他资质差劣,也可能那学问本身就有缺陷。然而,他的优柔寡断是有理由的,他未能向小华提出的问题仍然深植于心中。

他称他的朋友们为失意的英雄,他听到他们的歎息和看见他们难掩的无奈,他们的苦难是由于采用对抗性的斗争形式,对于逆境简单的阐释又更增加他们的痛苦。

他们是一批和气善良的人,良安和他们的友谊也很纯真,但是无人能洞察这时代的吊诡,和造成这一连串烦恼和苦难的根源。

他的精神被樊笼长期垫伏的忧伤统治得奄奄一息,在这不需要奔波的地方他仍然得不到休息,他的心灵每天跋涉千里,从对时事大局的关心转移到对艺术和灵魂的专注。每天,狱卒从外面开了门,他即穿上鞋子在慢跑道上跑出一身汗,将夜里的思索随着汗水挥发掉。然而他很快地又不知所措,像一头鸟儿不知道森林的方向,于是又想着纸牌和棋盘,和荧幕上的娱乐。一天里没有多少时间能责无旁贷地读两页书,清晰地想想一些事。

             自从那天从考场出来,并在洗手间换上了一套轻捷的衣装开始赶路以来,至今已近三年。他在路上扔进了垃圾桶的语录和笔记早已腐烂,他的激情亦已冷卸,寒冷的北风吹向何方他已全然不知。生命的风霜却吻上了他的脸庞,似有十几年的人生浓缩成三两年一齐跨过。他坐在营房的门前,看自己扬起的尘土渐渐沉落。

他见白云下候鸟一个劲地往南方飞去,知道自己回家的日子近了。他已抄下了朋友们的名字,这群来自各州各地,被一股风潮捲到这国北一隅的朋友们的真名实姓。他们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感情,彼此却没再用同志这个字眼,而是直呼彼此的名字。偶尔搬用一下,也不过为了拱托一个笑话。他们曾经有过共同的理想,然而彼此之间所属的团体之间却互相对抗。若不是因为在那儿会了面,将来很有可能在战场上互相战斗。

良安先回到他的母校,向一大群学弟学妹们发表一篇讲话。台下一张张稚气的脸,像当年走廊上轻声歌唱的华文学会天使们。张老师站在门边,煞有心事地瞧着他。

他不提令人心灵晦暗的事情,只向他们讲述仁慈的故事。人在江湖,特别爱惜仁慈。这年代有太多的盲从和无知的崇拜,而仁慈的人往往能理智地对待一切。唯有对人类的仁爱,才能教人不管到哪儿都能悦愉,懂得包含和容忍,也总是有耐心等待好的事物出现。

他说,人失去自由之后,再也不挂虑失去了的金钱、时间、爱情、事业和学业,只求过快乐的日子。很多是非黑白不容易一下子弄清楚,那是一辈子的探索。然而,有了一颗良善、仁慈和光明的心,许多事情都渐渐地变得明朗而清楚。

良安在喝茶时间和老师会晤。老师说,良安当年曾请教他现实主义这个词的意思,好像很想跟随这样一个主义。其实,即使没有搞通这个词的意思,也一样能够把作文写好,一个人太早被主义框住了反而不好,容易失去精神的自由,我们应追求真实的东西,而不是假象。

良安很感激老师那番话,他说他一定还要回来拜访老师。

他不久就带着一种新生的喜悦和一团未能完全解开的迷惑回返故里,年老的双亲把安慰深埋在心头,嘴里只说你回来啦?就没多问,却立刻上市场买了一隻鸡和一斤烧肉,弄了一顿好吃的晚餐为他洗尘。

书房的摆设还是如前一样,一套李怡的社会科学系列小书和一本二次世界大战的图册摆在架子上。只是人变了,好像棒球玩手,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本来站着的地方。不同的只是跑了一圈。

良全给他看一则新闻,小华被伏击中弹死亡,在离他家不远的一条山荫路上。报纸已经泛黄,原来小华去世好久了,再也当不成红学家了。良安沉默良久,后悔把小华的信全丢了,没留下一封作纪念。他整齐的字体和他雄辨的口才,却一直留在他脑子里。

良安闭上眼睛,想起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事。他在他心中还是佔有一个重要的地位,他的启蒙使他提早脱离幼稚无知。也因为他,使他萌生了寻求人类未来的前途的热望。小华总是催促他快速行动,要他像颗火球般燃烧,然而他有自己的声音,小华又总是听不到。在这浮躁的年代,总是有很多这样的遗憾。

不久,阿烈也回来了,却不是一个活人,他真的和这世界说了声拜拜,就走了。他的兄长说,阿烈的身体像一块布,正面反面都可以折叠在一起,颈间有一道圆形的深沟。

晨曦斜斜照入屋内,他拿着扫把在扫地,灰尘在阳光下飞舞,这曾经哺育着阿烈和小华的乡村一片宁静。阿烈在羽球场上的笑声成了他心中的绝响,还有这一群冒冒失失的撵路英雄,还在赶路吗?抑或已经找到了各自的答案?他在寻找,该用怎样的理解去解读这社会大学中十分艰难的一课。

#

评论

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

挽救一则历史佳话

谈“勿忘勿助”在精神训练方面的作用

特殊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