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摇篮的回忆

野新周遭只有一间华文小学,就是育贤学校。坐落在市区边缘的一个山坡上,占据整个山头。旁边是树胶园,后面是高尔夫球场。从大门方向可以看见大半个市区,和往来的车辆,校内却无半点囂杂乱人之音。

先贤建校,总是把最好的地点让给学校。像树木,把它最好的营养都给了果实。

校门前有片小小的沙地,衔接着一道长长的洋灰梯级,直达坡底马路。倾斜的梯级上,留着碎沙,往下坡走时尤其要小心。我以前就有几次在这里摔个四脚朝天。

看黑板的眼睛累了,就把视线抛到课室外,看绿油油的草地。有时看现一只松鼠,一跳一跳,跳过草地,跃上一株粗糙的松树。小手抓住树皮,静静的环伺周遭。

松树排成一列,高过课室的屋顶,立于篱边,总是快活地轻轻摇头唱歌,源源不断地释放着一股青春力量。

我们爱在铃声未响之际,霸一张树下的石椅,悠闲地坐上一会。松涛、松针、松果、松鼠和鸽子般的一群同学,便有个美丽的聚会。

育贤学校因这排松树,而显得文化气息浓厚。

我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读了四年母语书,班主任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余志群老师。我从父亲那里学过一些书法,一直觉得没有学好,余老师却每年都选我参加学校的书法比赛,还叫我帮她抄点名簿,写钢板。

为了给我们准备校际学术比赛,我和另外两位同学去了余老师的家补习。那时,还有华人担任副县长,余老师的丈夫就是这样一位。我们去副县长的寓所,一踏进门就暗自惊讶,那么精致的摆设,我从来没见过。

我们的锌板农舍,烧柴的灶头,灰多物杂,习惯了零乱,不知一间家原来可以抹拭得如此纤尘不染。我在黑玻璃桌边一边喝甜浆,一边想,如果我也能住那样的房子,该有多么的幸福。

这些事,回想起来,给了我许多面对自己的信心。既然老师看得起你,你就不要自暴自弃。这想法没有说出来,却萦绕脑际。

由于参加校际学术比赛,我们获得一个月星洲日报免费赠阅。我开始爱上剪刀,因为它帮我留住许多好文章。

离开育贤后,我们在野新镇上两间中学,又读了六年书。课本换成了英文,每周有两天,放学后留下来读华文。

忽然觉得,华文变成了私生子,如果大家不珍惜,可能这几节课也不必上了。于是特别期待,从来不旷课。

我上过林国安、罗伯庭和傅立明三位老师的华文课。离校多年,林国安和罗伯庭的消息还时有所闻,傅立明的情况就疏于了解。然而他一手制作的刊物,我仍保留至今。

傅老师教我们初中的华文,他以个人的力量,给我们搞了一份华文学会刊物,刊登同学们的得意作品。

其实,我觉得,我们都未曾尽力写好,可傅老师却不嫌粗鄙,还是认真地,以他工整的硬笔书法,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地抄写在蜡纸上,油印出来,钉成二十几页的册子。上课时抱着高高的一叠进来,给每个同学派一份。

后来,几次搬家,看见这几本泛黄的刊物,想扔掉,但是念头最后都往好的方向转移。想到它存在的积极作用,种种人生的因果关系,又毅然决然把它留下。

旧同学之中,有位林培和跟我感情很好。他的家在育贤学校旁边的树胶园里,放学后我经常骑着铁马去他家。他母亲总要叫我跟她的儿子一起吃午餐。

他喜欢写新诗,每次去他家他都有新作拿给我看。我不解他哪里来的这么旺盛的创作欲,但是他的诗我看了一遍就放下,一个劲地跟他谈社会课题、种族主义和阶级斗争。他却坚持自己的一套处事态度。多年后他在吉隆坡搞了一份工商杂志,我做他的记者,大家的少年热忱都冷了半截,新诗和阶级斗争都不见了,只谈赚钱的门路。

我始终不知道他的诗怎样了,他说他喜欢给歌曲填词。

吴国坚是我跟林培和之间的共同知交。他住在我寻找黎洁如小说的振新书店隔壁,一位耿直的少年,很有正义感,身边总有一本迎风曲》之类的书或不知哪里得来的刊物。

他老是借书给我看,一有好的观点就跑过来跟我讲说。因为激动而口吃得厉害。后来我远离家乡,他还是不厌其烦地给我写信。他使我体会到什么是友情和自爱,一想起他我就不敢放纵自己。

初中三那年,有位住在峇株巴辖的文艺青年郑有干,不知如何联络上我们。他非常热情,提供了一批书籍,放在我们华文学会的借书处,满足了许多同学的阅读欲。虽然未曾谋面,我对这位远方的朋友却是心生感激,至今犹在。

张永修是我中学的纯文艺同学,在校时是个腼腆的孩子,气质温文柔顺。他有时写了一些东西给我看,句子拆散了排成一行行,下面有他的署名“艺青”。

我那时意识形态强烈,不曾跟他好好的沟通。然而他不断高飞,直到今天,这个名字已稳稳的立在我国文坛上,真令人高兴。

高中两年,校长苏巴马廉是我们的英文老师。上课的风格是自由自在,滔滔不绝,讲很多人生道理题外话。作文簿交上去,要等很久才派回来。打开一看,却往往吓一跳。他改的地方比我们写的还要多。满页红字,穿来插去。读是读不出来的,也没法更正。

后来转念一想,校长校务繁忙,还花那么多的时间和心血,给我们批改作文,这是多大的爱心哦。

多年后,我着手翻译约翰哈德斯顿的《地球乃一国,真正的跟英文短兵相接,并常常陷入穷途末路之境。这时,特别怀念这位清癯的校长。

我在20年前开始翻译这本书,希望给华文读者描绘一点儿通往太平盛世的路径,然而一波三折,译完了全书才发现作者已出了新版。找来了新书重译一遍,可接下来又遇到审核的问题。直到今年三月,才获得出版社告知,今年内可以出版了。感激之余,觉得这时写一点自己的文化摇篮,最恰当不过了。

然而,什么叫做回忆?

曾经紧紧地咬住人心的种种怨怼、恶评和狂妄,经过时间的沉淀,渐渐淡去,消退,以致永远的不留人间,惟这些和一些尚未记录在案的小小善意和美德,却被筛选出来,使之加倍地扩大、长存,更加迷人之际,我想,我们就是在回忆了。

2017420日,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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