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与陈平对话----马来亚共产党新解》一书窥陈平对武装斗争路线的反思和近年的心境


《与陈平对话》一书于6月26日在新加坡出版,英文本,编者为新马历史学者陈剑和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育学院助理教授卡尔哈克。陈平于1999年2月22日及23日在澳洲坎贝拉大学的?南方华裔研究院?,和一群学者举行了2天对话,这本书就是当时的谈话记录。

一路来,关于马共的着,述往往以官方的文件为根据,从战场的一个方向看过去。这本书却是从战场的另一个方向看过来。一位领导马共超过50年的传奇人物亲临说法,弥补了一段历史的空白,道出了许多人忽略的真相,这事件本身就值得大书特书。

这个对谈有异于一般泛泛然的人物专访。这批学者之中,许多是紧急状态时期的参与者,对当时的情况十分清楚,退休回国后仍从事马共的研究并着书问世。有些曾处于马共对立的阵营,其中有包括曾在马来西亚政治部服务的Leon Comber,氏为女作家汉素音的前夫。另一位John D. Leary 于1950年至1955年间为负责马来亚原住民事务的英军人员。英国爱柏丁大学研究员Anthony Short,是另一位与会者,氏于紧急状态时期参与国民服务,亲身目睹当年的烽火。另一位John Coates 将军曾服务澳军队长达40年,退休前为军中行政人员首脑。对日军佔据马来亚的历史作出研究的日本学者Yoji Akasi教授,和研究东南亚华人历史的杨进发为另一种类背景的参加者。开幕人王赓武教授在主持最后一场对话时说:?这次的研讨会本身就是一个历史。?

对话会协调人陈剑说,陈平受到邀请时立刻答应出席,显得非常乐意。他思路清晰,记忆力非常好,面对23位学者的提询,始终于实事求是的态度谨慎作答。有些问题他没答,表示还在思考,保留意见。他忠于史实,没编造故事,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措词。研讨会气氛和谐、融洽,过去的战场变成了一场意义深长的学术讨论,陈平赢得与会者的好感。

这本书虽在陈平的回忆录《My Side of the Story》出版后二年馀才面世,它并不乏新鲜的内容,尤其它是对话方式,总是选精彩,最神秘最吊诡的事物来谈。不同背景的专家之言论亦不乏精彩之处,增加了内容的客观性。

陈平今年已是79岁的老人,从现场照片看去,他依然硬朗如昔。与他同时期的风云人物,如毛泽东、周恩来、东姑阿都拉曼、马绍尔、陈祯禄等,大多已经作古。他的许多旧同志,不是死了,就是改而信奉了资本主义,或过着平淡的晚年。陈平依然以不曾投降的共产党人自居,仍在思索着时代问题和公平合理的社会。他从历史的角度,为那一场运动和它的众多牺牲者,寻找生命的意义。书中提到的很多历史的细节,却未必是年轻的读者可以轻易消化得来。

陈平于1947年,当?马来亚的列宁?莱特捲逃13万元马共基金后,还是一个23岁的小伙子的他,当上了马共总书记,直到1989年杪马共与泰国及马来西亚政府签署和平协议,才正式解散部队。这一段长达40年的武装斗争,损兵折将究意几许,陈平也无从估计。从1948年到1960年间,英国人投入的剿共费用,高达7亿英镑,从大英帝国各地调来了兵力进行镇压,为国人带了巨大的伤痛。

当时马来亚人口只有500万人,却有约40万名住在森林边缘的人民,在1950年至1951年的18个月内被谕令迁移他处,另有60万园坵工人被令迁往徙置区内。这些徙置区后来就成了新村。数千名共产党人被遣送回中国,另一些浴血沙场,及饿死野林,兵员从最高峰的8千人降到数百人,最后随着世界大气候的改变而解体。英国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最后还是交出了政权。半壁江山,谁也没得到。

陈平说,马共虽然在战场上输了,它也有胜利的一面。若不是因为马共的斗争,英国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这块殖民地肥肉。显然他认为,马来亚并非没有淌一滴血,就取得了独立。

年前,陈平从英国伦敦广播电台的朋友处听到消息,英国当年在马来亚的华民事务官Robert Thompson爵士曾说,由于马共的斗争,英国人提早10年至15年之间,让马来亚独立。为了亲耳一听罗伯汤申这句话,陈平竟老远飞去伦敦。可惜迟了一步,他抵达伦敦时,罗伯汤申已经作古。陈平急切为马共?平反?的心境,由这个事件充份反映出来。这个老人在这一码子事上,最令人动容。

陈平说:?我为这个运动,和这运动的所有支持者感到光荣。我们和世界上一个主要的强国战斗12年,仅仅这点就已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了。这是20世纪英国版图内,规模最大的游击战。英国版图内其他地区的人民起义,没有一个能够坚持如此之久,规模如此之大。?

我们尊重陈平的意见,体谅他急切为马共的历史地位进行奋斗的心情,却也应对马共的斗争和这一段风云岁月,在十多年的沉淀之后,进行思考和总结。马共的事迹今天成为一场学术研讨的课题,这事件本身说明了马共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一个完全退出了政坛的昨日之党。陈平热情尤在,然而他所追求的公平合理的社会,却已离他很远。马共和它曾经飞扬的一代人,不再是它的塑造者。陈平对这个问题的讲话也不再有效。

陈平和他的党中央于1948年採取武装斗争路线,却无法使马共扩大影响,反而置众多党员和支持者的生命于险境。他们走上一条没有回头的路,铁丝网隔绝了他们和民众的接触,势力悬殊之下马共只能日趋式微。陈平本身亦多次处于危如累卵之境,凭着超人的智慧和勇气,而保存了性命。

马共的选择让英国人的屠杀成为合法,无人可以阻止英国人动用海外的僱佣兵射杀武器落后的马共武装人员。许多优秀却不谙战场现实的人物献出了生命。这也暴露了他殖民主义者的面目,使他的统治草草结束。

陈平本人其实并不热衷于武装斗争,他似乎也没认为武装斗争是唯一的真理。武装斗争在1947年间尚未成为马共的主导思想,陈平知道人民经受抗日战争的苦难后,一心盼望和平早日到来。马共的影响力局限在华人群众,马来社会对马共的支持很薄弱,这不适宜于打仗。

毛泽东的战略思想搬来了马来亚,然而马来亚的种族结构特徵,却是中国所没有的。战火燃起之后,马共发现马来亚的乡区范围太小,英兵很快就可以调到最偏远的乡区。马共无法在乡区成为解放区及后方总部,被逼分成小队散落森林内,又因粮食短缺和通讯系统的落后,被迫在受控制的新村附近现身,增加了遇到袭击的危险。马共后来在马泰边境的森林设立据点,保存了势力,却无法发挥影响力。?乡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战略没法落实。

马共被当时风起云涌的冷战浪潮捲进武装战斗的浪涛裡,陈平对这点有相当详尽的叙述。对这浪潮的突然结束和消失,却似乎措手不及难于适从。陈平站在社会主义阵营裡,然而共产国际却没有给予马共武器和财物援助,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均来自本身内部。大部份的枪弹是抗日军解散时埋在森林裡的武器,挖了出来便用于冲锋陷阵。各州的共军往往突击英军抢夺军火,然而英军早有防备,出行都是大队人马,马共的突击很难得逞。

马共转入地下之后,总是有永远搞不清楚的内奸问题。这是一个公开的政党较少遇到的问题,从莱特以来,到肃反运动和内部派系的出现,马共被内奸消损了不少元气。

陈平说,在紧急状态初期,马共发出训令叫乡区人民反对迫迁。但是马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乡区人民其实无能力抗距全副武装的英军和它的僱佣兵。英国人往往突然出现在乡村内,在枪尖的威胁下训令村民马上搬迁,若是抗拒他们大可放火烧屋。农民也就只好乖乖就范。马共的农民资料被切断后,必须冒险来到接近乡村的地方。后来分成更小的部队,部队更加零散,失去了主动性。

陈平为一名现实主义者,焉能不了解马共的处境?1955年的华玲会谈勾出了他为战士们解除战场风暴的一项努力。他在赴会前作好了准备,打算销毁武器,让战士们效忠政府,过自由的生活。然而马绍尔却提出马共必须接受调查的要求。陈平认为,这等于发表自白书遣责共产主义,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根据Leon Comber 的所获得的资料,英国人对于华玲会谈有另一个议程,如果谈判破裂,他们就把陈平干掉。当陈平走进森林的时候,英军已在森林内设了埋伏,只要他一露身他们就把他轰毙。

陈平当时不知道有这样的危险,他只深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之处。他拒绝136部队的联络官John Davis陪同,沿着森林边的胶园行走,一直走进大森林裡,奇迹地避过了英军的埋伏。

陈平说,1947年之前,莱特还是总书记的时候,马共曾有计划以合法的途径扩大影响力。是英国人把马共逼入死胡同。马共搞的工运被英国人镇压,难得成功,马共便以暴力对付工贼,于是马共与英国人之间的矛盾节节升级。1948年6月,3名英籍园坵经理在安顺被杀,英殖民地政府突然宣佈禁止工会和马共的一切活动。事情的发展比陈平所预料的还要快。马共党中央也就谕令各州的马共党员成立战斗部队,转入地下和英国人週旋。

12年的游击战,马共无法在战场上战胜英军,最后在马泰边境建立森林据点,然而这期间,文化封锁严重,社会正义建设被忽略,一种恐怖老是驱之不散。在民众孤独地唱着?水长流?和在收音机旁听李大傻讲故事的背后,文明涂碳百废待兴,被战争和对抗的吸盘吸成一个苍白的面目。

陈平处于一个战争的世纪,他因选择了武装斗争路线,而没跳出时代的框框。在英国人之前有日本人,在日本人之前有荷兰人,在荷兰人之前有葡萄牙人、亚齐人、武吉斯人、暹罗人。每一个民族的出现都和一场或连场的战争有关。柔佛王朝由1540年阿拉乌丁利雅沙二世在旧柔佛建都,到1699年残暴的马末被亲信刺杀的一段时期,还不是战患连连,穷兵黩武?彼时的将军在政府内地位显赫,总是想着跟什么人开战,去佔领更多的土地,彷彿不打仗就不是将军。

马共彷彿过去的已经灰飞烟灭的君王,等待一个合理的历史评定。如果我们希望它成为马来西亚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场战争,就应从当时的环境给予它冷静和明智的思均。过去的战争,没有一场持续如此之久,涉及的层面如此之深,创伤如此之巨。它给我们的启示也最多,从这个历史的困境中走出去,人们将更懂得合作和了解的意义。陈平在对谈中表现出后冷战的态度,泱泱大度地和不同思想的人坐下来寻求共识。

陈平代表被战争掩没的一代人谈话,描述了生动的历史场景。我们看到自己刚刚从充满风雨的长路的一端走过来,在晴朗的亭子裡休息,抖落身上的雨珠。

陈平由始至终没有否定武装斗争,他让当时的情形精彩地重现,坦然承认马共的弱点。这正是一个共产党人的本色,一个通过矛盾对立的理论看待事情的人。在谈到印度时他不提非暴力的甘地,认为英国人深知印度人民的反英情绪方兴未艾,而让印度独立。看来,陈平没有必要向一个并不了解他的社会自我批判,我们儘管谈着武装暴力的种种危害,陈平的任务却总是要求人们从他的角度看待那一段历史。

读者们需要用心灵去解读这样的一本书。我们认为要是没有武装斗争,马共今天或许还存在,然而解除武装暴力却没有一个简单的方案。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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