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教育工作者的悲歌

——写给妻的一封信

亲爱的C,看你最近恍恍惚惚,动辄发怒,十分健忘,似乎经常失控,担心你血压飙升。这最后的两年半在职时光,千万不要放松保重。所以给你写了这封信。结婚以来三十年,第一次给你写信,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你每天驱车从士古来到古来新港,来回足足有90公里。路那么长,又那么难行,车那么多,假如一路上想着这些事,然后忿忿不平,分了心,控制不好车子,可就遗憾了。

我不善于说话,一路语塞。要说的都说不准,又不甘心缄默,唯有向脸书求救,叫它承载我这份心意。希望它成为你袋子里的一支香油,痛苦时拿出来搽抹。或许,不会那么郁闷。

我知道你无法忘记那所100公里外,马来半岛东部南陲,濒海的迷你小学。以及后来,在你们的不辞劳苦、血汗灌溉下,今天有了堂皇的校舍,坐落在古来旺盛地区的PC

PC蜕变前,你在边加兰头湾。那间简陋却温馨的海边宿舍,住了四年多。其中动了一次甲状腺手术,在家养了一个月病。除此之外,不曾离开。

你说,要在PC做到退休。你漫长的教育生涯将在这里画上休止符。你讲这一厢情愿的话时,像是在发表一篇宣言。

大家都认为,教育局和华社,理应让你如愿以偿。因为你是该校绝处逢生的功臣之一,继续掌舵乃顺理成章。PC最艰难的时刻,你没有离它而去——你其实是大可选择离开的——反而死心塌地地呵护它。谁能怀疑你的忠心,质疑你的资格?

然而,你浸淫华教三十年,深知这里的森林原则。许多有文化的人,却没有文明。“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在这环境里,时有所闻。耕者都是老老实实地荷锄,争的却是施放冷箭、拉帮结伙、毁谤告密,甚至行贿,无所不用其极。这种人,马来西亚特别多,因为有样可学,有迹可寻。不思努力,专门打捞不劳而获的东西。

你以为这样的事,大概在你退休之后才会发生,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在那段迁校的飘摇岁月,教育部副部长魏家祥和本州局长,都曾做出宣布,PC建好后,校长回原校,老师另作调派。你相信他们乱说的。

虽说太子城亟需一所华小,PC的建筑工程并没有如报章所说的“如火如荼”。旧校夷平后,太子城这里还是一片空地。那段日子,你像无根的浮萍,飘到古来教育局上班,成为没有学生的校长。

后来,就去了老远的龟阁培侨。带着一个病躯,每天清晨早起,驱车一个多小时,到那里上班。但很快就爱上那里的人情味,跟当地人留下深厚的情谊。然而天天都有做不完的校务带回家里。心里想的却是,PC明年开课后,或许可以减少一些路途的劳顿。

等了一年,又一年。跟PC同时动工的培华二校,已经建好,也在2016年开了课。PC却无法收工。于是你又留在培侨,兼做PC的工作。有时还牺牲自己的假期,为PC的事情奔波。董事会议、建委会议、开标会议、筹募活动等等,都少不了你。学校工作之外,回家还要写记录,听录音机做报告。教育局也是向你询问PC的情况。新闻、广告,也由你经手。惟财务状况和洽商内容却是机密不让你知道。

正值此时,圈内传出消息,说另外有人将派来PC掌舵。

这之前,根据华教人士的统计,太子城PC开课后,将有一千名学生。有位魏先生,拿这数据企图说服政府,在太子城建一所新华小。那时,PC搬迁事件尚未浮出水面。然而,野心家看在眼里,立即就红了眼,食指大动。

你这纯洁、善良的人,几年来深耕一片瘦田,挥汗如雨。然而,当它变成肥田之际,就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你说,谁要做校长,现在就来拿,我拱手让给他。不要躲在后面放冷箭,不要以后才来争。然而,你没有力量抵挡掠夺者的手臂。教育体制,也没有杜渐防微的政策。官员的思维和华校现实之间,有一段巨大的鸿沟。校长这个职位,不是光有才能、资格就可以担任的,还需要许多政治。

一大堆零碎、枯燥的工作,压弯了你的腰,以致你有那样的回应。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你恨不得快点解脱,快点退休,已不再依恋那变了质的教育工作。那年,你动了眼睛手术,左眼换上一个人工晶片。每天早晨都见你吞一把药丸,那数量可是有增无减。我怀疑这些药,使你变得健忘、喜怒无常。又因为这样,而得罪了许多人,包括上面的和下面的人。也给了强盗,制造更多的机会和理由。

你忽略了真正爱你和帮你的人,他们就在你身边。他们没有阴谋诡计,永远不会伤害你。推土机逼近边加兰PC的时候,是我,驾了自己的车子,把那些沉重的教学器材,搬回士古来的家。这样一趟来回260公里,要好几趟,才终于可以喘一口气。我们这些付出,不是为了华教,是为了你。因为爱你,所以也爱PCPC变成了我们一家人的共同事业。

PC的遗物推满了你喜欢的阁楼,把它变成了一个仓库。家里的橱子里,塞满了PC的东西。我也不免常常发牢骚,什么时候PC才可以开课,好让这些累赘快快滚蛋,还我一个清净的空间?

我见过的华校搬迁事件,几乎都是这样。一定有个傻子,心甘情愿地,把沉重的担子杠在肩上,像头牛那样吃苦之后,才出现锣鼓喧天和醒狮飞舞的场面。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明争暗斗。许多新闻,却不是好现象,因为读了令人沮丧。

我曾出席于哥打丁宜县署举行的边加兰搬迁事务重要会议,谈到PC时,决策者淡淡一句,概括了全部的问题:“这是华社的问题,有什么东西要问,就问华社。它不在我们的议程里。”

正因为这样,我必须出动自己的私家车,而不是县议会提供的卡车。我们必须自己找地皮,而不是由政府献给。费用自己找,是人尽皆知。连校长处理搬迁事务的假期,都拿不到,要拿自己的年假去消。然而你做这一切,可都是在帮政府处理土地征用和学校重建,这些事又有谁关注?

边加兰有两间华小受发展计划影响,必须搬迁。教育局却只把一间列入其议程内。另一间,也就是PC,必须由华社自己处理。如果没有人处理,就关闭。那时,PC只有七名学生,这成为它返魂乏术的致命伤。政府不担心这偏颇的政策受人指责,因为还有一间供当地人使用。政府可以自圆其说,并没有消灭华小的意图。PC于是变成了一个弃婴。

推土机轰轰隆隆逼近这所七十余年华小的时候,对搬迁无动于衷的董事部方始如梦初醒,一行人风尘仆仆,要为PC找个好娘家。你作为校长,也是一刻都闲不下来。不久就有了下文,搬来太子城。

接下来会议连连,记者会不断。你作为秘书更是一步一脚印,事事都要跑在前端。往往,学校会议刚刚结束,又跑去另一个地点开董事会议,每个周末的时间都填得满满。你们又去了一趟新加坡,考察一所学校的建筑模型。说要为PC物色一个最具气派,傲视新山的华小建筑。

PC一时成为社会瞩目的焦点,你也感到荣幸成为华教事业的一个参与者。然而,天时地利具备,只欠人和。本来一团和气的一群人,渐渐的话不投机了。不但不投机,而是针锋相对了。看来却不是楚汉之争,倒像是广成子力助姜子牙大战妖魔申公豹的翻版。权势当道、儒人靠边站,预设了你今天的厄运,因为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那些久久不挂线的电话,消损了你的精神。每次放下电话,你都疲惫不堪。人事复杂,顺得哥情失嫂意。一番赤胆忠心,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坐在地雷上,又愤愤然有请离的冲动。

2013年举行了动土礼,报道引述,PC将如火如荼展开建校工程,以迎接2016年第一批新生。你也是这样的满怀希望。我呢,则想到家里那一大堆PC物件,恨不得它马上搬走。

然而接下来的种种,忽明忽暗、虚虚实实,叫人摸不着头脑。正是这个时候,又传来了PC要撤换校长的消息。我以前的报界同事也问我:“你太太是不是已经不在PC了?”

于是,你气喘吁吁跑了几趟教育局,想问个清楚,关于校长回去原校的话是不是还有效。但问来问去,都问不出一个结果来。为什么要把我调走?你问。对方神秘兮兮不置可否。一场忙碌一场空,人家那么有效,你却老是扑空,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从来不想用钱来解决问题。

太子城的家长们希望落了空,2016年没有开课。

那年年尾,你本来要出国旅行,三千多块钱的旅费也给了,忽然听说PC要开课了,你又牺牲了这笔旅费,留下来为PC整顿衣衫,面向群众。这里的森林原则说,如果你不现身处理招生问题,以后可能都不需要处理了。

张盛闻终于宣布:PC必须在2017年开课了。然而,吊诡的是,只开一、二、三年级,四、五、六年级的学生不收。这不是为难太子城的家长吗?很多家庭有低年级和高年级的孩子在念书,一个转一个不转,怎么转?干脆就不转了。结果PC第一批学生,只有一百多名。偌大的两栋四层楼校舍,只用了小小的一部份,许多课室空置着。有家长投诉,他们去学校办理转校手续时,校长不让他们把孩子转来PC

搬一所学校对一些人来说,分淡了他们的利益,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好事。一叶知秋,也许,你应该现实点,趋炎附势蝉过別枝,站在一个得势的阵营,就不会有这么多磨难。

今年,终于开放了四、五、六年级,学生增加到四百七十人了。PC逐渐恢复它应有的大型气派。你把家里你亲手培植的盆栽也搬去了学校,打算大事发展。每天照旧是不过六点不回家,周五周末照旧一概豁出去。在家里我们都不敢打扰你,怕影响你的休息。孩子和我,也常常跑去学校,帮你做些琐碎的工作。你有一阵子脾气消了不少,看到PC蒸蒸日上,大家都很高兴。当然你是最高兴的。PC依然是我们全家人共同的事业。

有个下午,我帮你点算完毕,走出校长室时已是万家灯火时分,霞空下的太子城一片静美。晚风从广袤的天空吹来,拂面清凉。我想给那美好的片刻留个照片,传给远方的女儿,跟她分享一点儿你的喜悦。心里却突然涌出一个不妙的感觉。你退休的时候,那嘹亮的孩子们的祝福,会是在这里响起吗?于是收起来了镜头。

我的预感不幸成真。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你全心投入,最觉得幸福的时刻。新年前两週,你突然接到教育局的一封通知,说你被调职了。调去古来新港华小,马上生效。你的新学校,学生人数比PC少一半,路途比PC远一倍。

你虽然很不愿意,而且非常气愤,却必须遵守命令,去新港报到。于是我又去PC,把你安置在学校里的盆栽通通载回家里。心里七零八落,这到底是个怎样糟糕的制度?连基本的信用都没有,如何是搞教育的人做得出来的?

两天后,在除夕前一天,你匆匆的离开了这间你从教以来付出最多的学校,连个像样的欢送会都没有。一回头,你发现自己原来只是它的一个过客。

唉!华教中人,煮豆燃豆萁,怎的竟是如此的急急如律令?

昨天,你看了医生回来,决定不再为公事耽误自己,下个月就给另一个眼睛动白内障手术。

亲爱的C,我们支持你!你这人不懂得看风使舵,在教育界是不会有大作为的。把照顾健康放在前面,总是没错。

我讲了这许多,无非要说:每件事都有利弊的两面,希望你能够参透它慈悲的一面,不要理会这表面的恶意。上天的意愿总是善的,人世的意愿却未必。祂给你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是要你看淡功名利禄,你就能回到自己的灵性中去。这明显的讯息,你看到了没?既然是一个鳄鱼潭,就让它自己翻腾吧!别把自己送去给它当晚餐?

不要把强盗放在心上,这对你没有补益。爱上新村的小朋友们吧,给他们一点儿灵性的教育。真正的教育者,毋须是华教斗士。将来,要是其中的一些当了老师,但愿不会成为没有教养的教育者。

这是一篇爱你的人用心写的信,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放来这里,也是逼不得已。因为如果先给你知道了,你一定不会同意发表的。只好冒犯了。记得,等下回家驾车要小心。

你的先生李九田书

2018326日起,中国报副刊,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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