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特刊与文字情缘

新年将近,不禁想起从前,很期待每年一月一日的元旦特刊。厚厚的一大叠,还是几毛钱一份,非常值得。当天一大早,就赶到六英里外,镇上的报贩那里,抢购一分平时看的星洲,另外多买一份南洋。

那年代,报章是我的主要精神寄托,常常来不及换掉沾满胶丝的粗厚工服,带着一身汗酸味,到村里一家杂货店找报纸看。坐在店旁的木板长凳上,首先读得当然是武侠小说,接下来就是文艺版和星云散文。这里找不到报纸的话,就去另一间脚车店找。好像上了瘾非解不可的样子,否则那一天过得很不舒服。

元旦特刊可是非买不可,因为是一年的总结,好文章看不完。可以收藏起来慢慢消化,读它半年也说不定。报纸往往一早就卖光,我如果买到一份,会高兴好几天。那几天必然嗅着墨香,一页页翻阅,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只看标题、作者,内容大抵是啃不下去的。一大版,往往只有一个设计漂亮的标题,其余部分,都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于是想:“怎么人家可以写这么长的文章?”羡慕过后,把报纸收好。觉得总有一天,我不会被它难倒,只要报纸还保存着没有丢掉。

就这样,70年、71年和72年的元旦特刊,我都保存了一部分,它们在我的书橱里躺了四十五、六年,纸都泛黄了。当年我是个中学生,现在已经跟旧同学谈退休生活了。那本贴着这些厚重知识的硬皮长方形单线簿,逃过了几次搬家的浩劫,前几天被我重新发现,终于拿出来再读一遍。

我什么时候能够读懂它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看着它只有感概。文字这东西,跑进我的生命里,就不再出来了。不管做什么工作,去到哪里,都跟它离不了关系。有些人的一生跟相机或毛笔之类,结下不解之缘,我却是跟文字的感情特别好。

依稀记得,比这些元旦特刊更早的几年,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戴着一顶斗笠,坐在菜园一角。母亲给他一张纸和一支铅笔,说:“记得什么字,就写什么,尽量写。”她不再管他了,肩膀一个抖动,扁担下两个水桶斜过一边。铁嘴散开一面扇形的水帘,到了边缘散裂成水花。水帘下一畦青菜,快乐地颤抖。他望着菜畦上流下来的水,系在颈间的斗笠带子,发出一股咸汗味,想起父亲教过的几个方块字,还有《千字文》留下的几行印象,便写在纸上。他的母亲却只会写她的名字“黄秀英”三个字。

翻着这本旧册,我发觉自己在找寻一些熟悉的东西。熟悉的旧文章之中,有皮述民的《短篇小说灵感的泉源——同情心》、《短篇小说的对话》、《短篇小说的氛围处理》、宋明顺的《偏见的研究——种族关系的社会心理》、方修的《马华救亡戏剧运动简史》、钱歌川的《美国知识分子的历史人物》、《现代美国文学与犹裔作家》、廖颂扬的《大学教育走向十字街头》、陈庆年的《报纸的社会责任》、崔贵强的《透视英国统治新马的本质》、长河的《1970年的文艺界》、《1971年的文艺界》、观止的《文艺界二三事》、李向的《马华文艺走过的道路》和铁血的《从歧途到新生——希望中的文艺姿态》等等。新年特刊谈文艺创作,在今天已是奇闻了。

然而,我只想到跟一个朋友分享这次寻幽探密。我在这里面看到他的名字,彼岸,另一个跟文字结缘的人。

长河的文章里提到,1971年,彼岸出版了一本散文集《英雄的花儿》。那年只有几本散文集面世,彼岸是其中之一。其他作者有方修、洪浪、岳文、黄枝连、黄叔麟、云里风、林稚生、周粲和曾炽豪。1972年的南洋商报元旦特刊,刊出铁血的《从歧途到新生——希望中的文艺姿态》,也提到彼岸。他说:

“无须否认,马华文坛已被一股为艺术而艺术的作者所盘踞,而为人生而艺术的著作,却鲜闻少见。据我所知,今年只有彼岸君的一本诗及散文集《响雷》,而他的另一本散文集《英雄的花朵》却未能与读者见面。这是一种悲哀的现象,而你我皆默然。”

我认识彼岸的时候,元旦特刊已不再是厚厚的一叠,也不再谈文说艺,它的版位已被时事、趋势、生肖、风水、潮流所取代。元旦特刊比社会变得更快。

他住在我家附近,我们便维持了一段不冷不热的友情。

彼岸当然一直是我的前辈和老师,他是一个奋发自学的好榜样。坚持是他最突出的性格,即使得罪人也在所不惜。我们对灵魂的有无常常争论不下。每当出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回到文字的情结里,这里总是个安全的港湾。

他还在写英雄和花朵的故事,但是换了一个题目,叫《华玲山下》和《白鸽从这里起飞》了。风格转为浪漫,寄情的对象则扩大到世界和祖国。他不管以前的读者还在不在,还读不读他的书,兀自执拗地写他的精简短诗和科普。

从口号到浪漫情怀,一个古稀之年的老庄信徒,妻子死了,儿子不知去向,伙食费是“顺其自然”。居然还殷殷地呵护着一众文字的生命,和一个颠扑不破的爱国爱人类的意念。

他不肯跟随潮流的拍子起舞,不肯将文字议价而售,只顾发挥内在的真情、客观的真理。宁愿做个“偏执”的人,以回应麻木的社会。我忽然觉得,我也多多少少感染了这样的情怀。文字,原来是会使人悲愤的,在这个年代。

2016113日,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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