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遗失的森林

你缓缓走上一道斜坡,以细碎的脚步化解陡斜的压力,尽量不让自己喘气。太阳把你的影子投在青草上,短短的一截,你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朵浓云的影子,又叠在你和你的影子上面。

斜坡尽处有株小树,你在那里停住,呼出一口长气。风吹自天际,又多又凉。坡下楼房后面,灰黑脸孔的海峡,愧对淡定的蓝天。你呼出的气里有阵积暑,呼吸道灼热,几回吞吐也就清凉畅快了。

起伏的地里长着榕树、龙脑香、圆柏、榄仁、青龙木、鸡油树和苍松,有些青嫩,有些老得像堆石头。你踏着青草寻觅树踪,找寻遗失的森林。

坡顶平地上,有片椭圆的荫影完美无瑕,属于一棵百年的老松。你便走进那片荫凉里,并立刻被他的善意留住,觉得好比回到了自己家园。便踢掉鞋子,让皮肤和草赤诚相对。在这城市里,只这里有一片如此完美无瑕的树荫。

就这样站定好了,何需到处游逛?一个奇想莲花般次第绽开。来到这花草之乡,就该轻松无为,远离俗念。学这身侧老松,遗世而独立。唯其如此,可以体悟森林的精神。

你把城里的坏消息一股脑儿交给了清风,把工作的顾虑,随浊气一起吐出。藏起明天的天灾和昨日的人祸,把时间咀嚼成甜美的滋味。平日风车般转动的双腿,此刻从容地拒绝了妄动的逆风。像一杯浊水放停了,渐渐清澈,辉映着天光。

驰骋的眼神,渐渐回到它隐密的室内,改为柔和淡定的注视,凝在前面一根往下垂伸,到了尾端又往上翘的枝桠最后一丛尖叶上。于是你成为公园里的另一个固定景物。

你想起曾经走过的森林,确认这儿乃是一个古代植物的原乡。大树和他的朋友们,在这里称霸的年代无比悠久,后来埋葬在一个叫城市的怪兽坚硬皮层下。绿荫冉冉遍天涯的苍苍莽林,萎缩成一片小小绿肺,被装扮成人们喜欢的模样,给那呆板的钢骨水泥做别扭的点缀。几株倖存的古木后代,在这里成为摆设。皮肤剥脱黝黑,长着寄生草,挂着藤蔓,尚有旧时原始的慓悍味。

风,清清纯纯不染城市的体臭,从天际来到你右眉上方。不疾不徐,把蕴酿成形的一股生命力递送过来,慰藉你微疼的脑袋,按揉你长丘疹的胸臆,在你缺血的小脚间打着漩涡。似乎被一个意志专程递送来此,为你做这件善事。上一次你去森林的时候,患着感冒,吹了风就好了。后来,你就时常来这里访问、吹风,享受它的医疗。

太阳还不怎么老,天空蓝得很年轻,叶片也绿得十分少年。公园风华正茂,午后的慵懒尚未羼入你底心中,然而游人都已散去。

他们不爱公园了吗,怎的这么早就离开了?有个管园人在对面斜坡,用把椰骨帚扫着乾叶。一只狗陪着那孤独的人。另一边坡上,只有你一个赤脚大仙,吞吐太荒的存在着。

小草柔荑的身体在你脚下蠕动,痒得又舒服又过瘾,一片凉意从脚底涌上心房。赤脚原来也是一种诱惑,让土地的精华滋养这朽败之躯,总好过在烟尘扑鼻的闹市散步。赶路,有哪一回不是筋疲力尽?唯这留清排浊的站桩,予你一个复兴振作的机会。你的肌肉和青草泥土相亲相爱,相互交融,脚下的凉意渐渐换成一团微温,那温度里渗透着泥土的医疗。森林的体温,原来能够自行调节,不像城市的冷热一成不变。

你脚下有根枯茎和一粒松果,有些刺痛,然而你却不肯把脚移开,也没踢掉那障碍物。你喜欢他这仁慈之粗犷,像个诚恳的正人君子,免不了带点儿刺人的棱角。

被城市不透气的冷血皮肤,逼入鞋子的牢房,受处罚似的吻着两片发霉鞋垫的脚,在这林木清风的城市后院,获得了解放。脚下宛如忽然长出几根须茎,深入香泥,探测密实世界的堂奥。唯游园的脚尚依恋鞋垫的味道,穿着厚厚的跑步专用,在柏油径上拍出一阵阵噪音,叫蝉唱错歌,鸟儿忘记了方向。

一片绿野眼前拓开,阳光在叶上晶莹流转。你的心也幻成一只彩蝶,翩翩的绕着一丛芒萁穿梭。然后,你瞥见一族蚂蚁在它根部搬泥沙。有只麻雀啣着一根乾草,飞入长圆形密实番樱桃的发髻里,又有一只四脚蛇徜徉爬进斜坡边的竹林内。贴地跟前,一大片小草随风嗦嗦地抖动,彷彿一群笑得前俯后仰的小孩,笑过一阵又一阵。于是那风中便充满了笑声。

身旁老松浑身散发出一股阴柔的气息,这是他百年站功所练就的功力,深厚无比收发自如。你的脉搏和松的精神跳着同样的频率,光阴也温柔下来,不再催迫你去关注脸皮和吃饭的问题。草间一片枯叶,突然轻快地移动,原来是一只蜥蜴,传递快讯似的掠过草尖,跑到十来尺外,另一株松树下,一把抓住鱼鳞般的树皮,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如一把小剑,装饰那粗糙的松树皮。

公园原来时时刻刻都这般精彩,只是跟城市的那套大不相同,而往往被人忽略。蛰居车魂环伺之境的人们,真该改变对这植物原乡的刻板印象,对简单的事物不要失去耐心。他如此的古老又如此的新意不断,外表贫乏内里富足非常。而那头叫城市的怪兽,永远喂不饱,一刻不停地,需要外间的供应。它攫夺的脏手伸向森林、河流、海洋、地底和天空,从来不学习自力更生之能事。

你觉得我们不如一株古松,因为他从来不向人索讨乞求。一片小小的阳光雨露,就已心满意足。咬住属于自己的一角蓝天,却长得如此俊美,如一个奥林匹克举重冠军。他粗壮的臂膀,吐着密密麻麻的针叶,一丛丛各自锁住一团濛雾。那末尾的一丛,被你关怀的眼睛凝视片刻,似乎有所感应,突然长长了寸许,向一片厚云戳去。

你这受尽城市欺凌的人物,对一棵古松忽然生出由衷的喜悦。你又很想知道,那纱巾似的薄云,何时挂上了公园的上空? 又是谁,忠实地陪着一棵孤独的老树,在这里度过他寂寞的几十年时光?

白云下,高冈上,你巍巍然和这劲松对视傲立,如古战场上,两个威风凛凛的英雄,互相欣赏对方的非凡气概。

随着岁月的增长,善意的追求,你觉得人必须经常接近公园。公园身受重伤的那段日子,你不弃不离常来问候。你走过的坡边,有株小松,被暴风雨折断了两枝臂膀,淡红的树脂流满树身,凝成一团团的血痕。然而他早已抛下厄运的阴影,绿芽儿又吐满了枝头。

眼前地毯草中间,夹杂着铁线草,偶尔有只黑蚂蚁爬到草叶上,喝那还没蒸发的细水珠。土地软软的有凸起的泥粒,只是庞大的蚯蚓家族总是躲藏得很隐秘。林林总总的存在,有如我们求生的本领,多种多样。你的感受也不能用一句甜美来形容,总有些东西看不尽,总有些声音听不完。这不是视觉的滥用,亦非听觉的贪婪,站立也不是排队付款,而是体证作为园林一个有机分子的幸福。你的喜悦是真实的,如一颗松果。

蝉声在风中颤抖,却总是不见蝉。却见大招牌的海景酒店,在松树后面,虎视眈眈。那调子怎么听,也不像股票价格播报,亦非新出炉的广告名词。自从森林失了踪,她就天天这样哀婉地鸣唱,一阵比一阵凄切。歌过去的辉煌,哀今日之荒凉。待到那一天,海景不怀好意的铁靴移步至此,这歌声将和老松一齐,步上芸芸古木前辈的后尘,在人类眼前从容就义。

视野下方,车影在建筑物的缝隙间闪烁。园林单调的衣装和朴实的招待,抓不住喜爱彩灯招摇的俗心。摸不透这沉默哲学家的个性。他们滔滔地谈着城市的语言,满怀心事地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看手机,始终没法宁心静气,揣摩那失传了的冥想艺术。

你想起人的种种缺点,连忙把这无用的念头抛开,心知胡思乱想乃游园之大忌。但觉风改了方向,从左眉上方轻轻送来。那是南方,带着花草的香味,你朝圣的方向。草地上,一只八哥贴地迎面飞来,翅上两粒白点,舞成一个半圆。是的,革命总是源自南方,你心灵的革命,亦是在这南海之滨的林木之乡被启动。那时,森林已被消灭了将近一个世纪。

20071月,《蕉风》4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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