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里营外

高秉益作品

“政府为什么扣留你?”

五十年前那个噤若寒蝉的年代,这样的质询,不时冲着我而来。有时,劈头就是一句。有时,转弯抹角,用眼睛询问。有时,换上一副婉转的语气:“他们有捉错人吗?”似乎错的不是我,而是在捉捕的人。然而那句话的潜台词是,为什么偏偏是你?

“他完了,他没有前途了!”

同学们听到我在年终的长假里被政治部扣留两个月,交头接耳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小伙子怎会有这么世故的念头呢?莫不是被大人教会的。

“黑名单有你的记录,以后就别想混了。”不知是谁,又补上一句。

我们阅世不深不晓得黑名单是什么回事,只觉得不过是危言耸听,未来的事谁说得清楚?表面上唯唯是诺,心里却不相信。大人们都爱杞人忧天,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渐渐的也就不当一回事。父母亲却是受到很大的冲击,那个词似乎有千斤的重量,沉沉的压在他们心上。母亲的鬓角间未几便多了几片霜白,父亲脸上的沟壑更深邃了。他们的步履步履蹒跚,眼神涣散,那个标签意味着你是个异类,异类是要受人孤立和敌对的。不知这个诅咒是怎样传出来的,总之他们是相信了,并且看到住家附近布满了监视的眼睛,整天整夜驻守的那里。

“你快快离开这里吧,不要跟任何人有任何关系。专心读你的书,什么事都不要理会。”

族里的长辈前来开导我了。那年我20岁,刚刚开始接触社会,长辈们就劝我不要理会社会的事。他跟我讲了很多故事。他是我的伯父,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多年来,为了安排族人的生活,解决兄弟妯娌之间的纠结,他已伤透了脑筋,如今,这个不懂事的侄儿又给他增添新的烦恼。他看来很累。

“你打不过他们的,快快认了吧!”他说。

我也知道,有一场仗正在打着。战场的情况却是所知有限,半夜里偷听秘密电台我得知一些未经证实的消息。我并没有想过要参加,可我对它也不冷淡。我想了解一点儿关于民族和时代的问题,那些老师们三缄其口的社会真相。他的故事我听不懂,只知道跟战争、出卖和被遣送出境有关。

村里和族里的长辈们平时也不谈这些,私底下时而提起,也是如履薄冰,深恐自己的底细落入别有居心者的耳里。然而切割了历史和民族情感的生活毕竟枯燥乏味,唯独这回蹲了一回牢,无意间打开了许多被禁的话匣子,才知道民族的故事原来那么宏伟,那么辛酸,深藏在平凡的生活表面。许多悲欢冷暖被前辈们默默的吞在心里。我的认知虽然肤浅,但是对时代的热情,却不曾冷却。

父亲伸出左手,给我看他的手背,说:“你看,这是一条平坦的路。”然后,将手一翻,给我看他的掌心,说:“你看,这也是一条平坦的路。”

他要说的是,世间平坦之路何其多?你干嘛不选一条康庄的,偏偏选这荆棘小径?见我不为所动,便继续说下去。然而说着说着,自己却语塞了。“我都不会讲了,唉!”

身边翻腾着许多浪涛,我自己的一根信念却始终不曾动摇。因为无知,也因为我接触到了理论。长辈们的说词诉诸情感缺乏逻辑理性,我当它是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个舆论。然而,要等到过了40多年,我才把它写出来,却证明了我也一样,把它深埋在心里,良久拿不出勇气将那敏感的咒语戳破。我并非勇敢的斗士。

我其实十分脆弱,也经常迷惑,在警察局的小房间里就崩溃过许多次。幸亏每一次,都被时间的老人灵巧地愈合了。我仗着自己年轻,换上一副坦然的、不顾后果的心境,得以在那个不属于人居住的地方,待了两个月,后来第二次半年,居然完好无损。

那地方是专门为思想家而设计的,它里面什么也没有,铁门经常上着锁,里面的人没有锁匙。要出去必须把铁门摇出一个声音,才会慢吞吞的出现一个打着盹的警察。只见他摇着一串锁匙丁铃铃的走过来。上厕所?我点头。他便打开门,然后看一下腕表。出了这道铁门,便是厕所,外面又围着另一道铁门。

那小室是洋灰地面,有一处高出一尺,一排木板嵌在洋灰里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板块,叫做床。三面光秃秃的灰墙,另一面是铁珊。铁珊面向通往外面的那道门,总有一个警察躺在门边一张椅子上打瞌睡。

其中一面墙顶部,亮着一盏壁灯罩着铁网。它可是整天开着,然而它的光是那么昏暗,只刚好驱除最基本的黑暗。我们其实不需太多光线,思考毕竟无需眼力,闭上眼睛反而更好。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小窗,有时透着光,那是白天。光线没了,就是入夜了。

墙上有斑驳的血痕,每晚准时出游的木虱群,给它增添新的图案。人在外头被吮吸够了,在这里又被这昆虫欺负,深恶痛绝之余,在它逃走前,狠狠的按在指尖下,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纹。谁在乎给那白壁油上一层新漆?鲜血的图腾旁边,文字工整地用铅笔写着两句诗:“此处非家是我家,安居乐吃依靠他。”

真的,无需用太多的语言去诅咒那个地方,因为外面的子弹要比这里残酷得多了。我们偶而听到一些关于外头枪声的消息。

那环境教会我跟自己的内心讲话。我跟自己说,小伙子,这里没有人照顾你,你要懂得照顾自己。母亲不会在你耳边唠叨,同志们的援手伸不到这里;切不可心浮气躁、绝望、茫然或愤怒,保持心情的平静最重要,否则你可能被抬着离开这里。

我以这样的策略跟纷至沓来的负面情绪战斗。但觉好思想总是一瞬即逝,恶劣情绪得到铁笼的支援总是不断膨胀发酵,有几个人进了小房不久就变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也许,他们缺乏的不是勇气,而是对命运的正确认知。

我又发现我们被自我囚禁,其实远比铁笼来的严重。崩溃总是从思想开始,它先自陷入了死胡同,再经铁笼的打击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大抵有这自知之明,见有人唱歌,便也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在封闭的室内袅袅回荡,尾音尤其富有韵味,叫人忘记眼前的一切,仿佛台下早已集聚了一群观众。警察照顾着他的黄梁梦,不怎么干预。唱累了,却不许脑子闲着,我给自己讲故事,讲三国和水浒的故事。有时,背诵课本上学过的唐诗。背完唐诗背成语,背完成语背寓言。又仿佛站在台上演讲,面对一位聚精会神的听众,让我不得不收起胡言乱语。这样要求着自己,倒也乐在其中,有时还很夸张地给自己一个掌声。

至于警察为什么扣留你?可真不是我们可以回答的。警察要捉谁,谁就应该被捉,无需理由,无需控状。我明白这个道理之后,就知道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让警察觉得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就懒得看你,最好你快快滚蛋。于是你就可以回家,当个平凡的民众。许多人被扣留后,尽量把自己变得一文不值。另一些根本不把扣留放在心上,他们认为,今天他们放了你,明天照样可以重新把你捉起来,没有必要争取这些不靠谱的自由。

70年代初期,后殖民地景象迅速成形。英国人退出了政治舞台,马共被非法了,五一三刚过不久,突然出现一大片权力真空。野心家垂涎欲滴,纷纷冒出头来,抢夺属于人民的利益,即便是单纯的乡下孩子,如我,也能感受到一股闭塞的空气,在校园里弥漫。

有个早晨,副校长来到我们班上,叫所有的马来同学站起来,然后说,政府要给你们奖学金,你们到办公室处理手续。这事像把刀刺过来,为什么政府派发奖学金不是给全部学生?为什么不是根据成绩表现?为什么只给一部分人,根据肤色?

陌生的种族主义就在那时后抬起了它骄傲的头颅,无声无息进入我们心中,几十年不断发酵,无法剔除。我们感受到了被歧视的眼光,不满在同学间微弱的散布,然而校方压根儿没打算理会这些不满的声音。我们又发现,那个事件并不是最后一个,而是许多类似事件的开端。后来,讲华语也被禁了,华文书成为违禁品,华文课排在放学后。学校是教育机构,老师是为人师表,平等是道德准则,然而这些都得不到维护,校园环境显得破破碎碎。

我们搞了个华文学会,虽然没有犯规,校方却不许我们活动,不许利用课室开会,不许唱华语歌。巡查员把我们从课室里撵出去,我们只好待在走廊上,半个钟头后散开。尽管心里塞满了愤概,我们和马来同学之间的友善来往,并没有中断,年尾结业时,我跟一群马来同学到影像馆拍了一张合照,保留到今天。

有个星期一的早晨,我穿上薯粉浆过的校服,坚挺的衣角散发出母亲熨出来的气味,使我精神抖擞,感觉前途无量。那天的周会,有两名穿制服的警官也在台上。校长将他的训词缩短为几句话,只叫同学们细听一段演讲,就坐下了。一个警官随即拿起麦克风讲话,讲了大约十分钟,竟然是关于种族和经济的大课题,然后停下问大家:“同学们,你们对我的谈话有疑问吗?如果有,可尽量发问,我们今天来这里,就是要回答你们的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尽管发问。”

我觉得如骨梗于喉,便举手要发问。我在班上也是经常这样提问的。台上的印裔校长坐在最左边,看见有人举手,竟然显得很紧张,猛挥他的手叫我坐下。他也是我们的英文老师,在班上,他那么喜欢看到我们对他的课做出回馈,可在那一刻,他却一反常态。现在想起来,终于明白他的用心良苦,他要保护我们。

但是太迟了,另一位警长已经看到我了,叫我把问题说出来。我只好战战兢兢地问了一个问题,因为紧张而不知所云。那警官却是很客气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以为没事了,不料过了不久,就有一个同学阴阳怪气地对我说:“你进入黑名单了。”

我在血痕斑斑的墙壁前想,为什么他们把你扣留?觉得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因为你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年代,人民是不许知道太多真相的,可有些关于经济和种族的东西,被纳入了考试的范围,非了解不可。“新经济政策”就是其中一个冒出来的新名词,老师发给我们几篇关于这项政策的文章,叫背起来,考试时照搬即可。

我在学校里经历的这些事,回到家忙着干活,并没有跟家里人谈起,然而它是那么的真实,既然学校没有提供答案,我便往禁书里查询。后来更进一步,上演了一段失踪、逃离、漂泊的篇章,最后在太平扣留营画上这段岁月的句号。那年代,凡是要寻找真相的人,只有一个去处,就是扣留营。

这些寻觅者形成了一道洪流,各以各的姿态投入其中。我是以思考型的姿态投入,有些人选择战斗型。战斗者不会傻呼呼的公然发问,当出头鸟。我却不怎么在乎所谓暴露,你说可以公开询问我就公开询问。然而那是战斗而非思考的年代,他们把我请去了警察局,原来在那里有我的问题的答案。学校和警察局,其实是同一个机构。然后,被送去太平扣留营深化了解。

那座北方的大营房,在山边,是警察扣留所的延伸,也是专门为思想家设计的场所。上午有凉风,下午有热风,傍晚有彩霞,晴天有蓝空,雨天有闪电。无风无浪的日子,这里还算是个人住的地方。

我喜欢“太平”这个名字,希望从那光秃秃的山上,飞出一朵和平的祥云,周游世界,降魔伏怪。我有幸在这里修炼两年,也是一个福报。

我们的九区在营地尾端,是个新区。坐卡车来这里,要经过其他营房。从卡车厢里放眼望去,一堵堵高墙,缠着重重的铁丝网,围成许多个格子。格子与格子交接处耸立着瞭望台,晚上,聚光灯从台上往下照射,监视的眼睛徐徐旋转。

我来的时候是白天,看见一处墙上,坐着几个赤膊、蓝短裤的青年。我以为是猴子,看清楚,原来是人。他们似乎知道我在车里,纷纷向我们的车挥手,用学校里被禁的华语高喊:“同志!不要怕!”

于是我又听到这句久违的问候。

我在九区遇到两个同村的乡友,也重逢了我的哥哥。那两句血墙上的歪诗,再一次得到了应验。

全营大约40人,住满两个像医院般摆设的营房。像个大家庭,各有各的事务忙碌,做手工艺品、运动、做木工、洗厕所、炊事、学习,或三三两两,聊家乡的人事家事。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个营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跟其他的营没有来往,不像其他的营有搞组织,有人领导,有学习班,必要时有抗议、绝食、爬墙、喊口号。我也不知道有哪些大人物住在这些格子里,后来才知道,我们是室友包括许多响当当的大人物。

我没有继续思考问题,而是想学一门谋生的技术。按书学速写,却没有成功,书也看不下去。多数时候,带些傻乎乎的浪漫跟营友们下棋、讲笑话、打乒乓。

我只希望能够帮助我的乡友林光耀先生舒缓一点儿恐惧的煎熬,因而常常跟他聊天,也让他在羽毛球场流一身汗,好让他忘记死刑的恐怖。我来到九区不久,他也来了。在村里我们只是点头的朋友,来到这里感情陡然增加了几倍,乡亲加上同志,加上玩伴。他说他的罪是死刑,而你们过了两年就可以回家,所以他快乐不起来。

见我神情惊讶,他说警察在他的修车间里发现一颗子弹,那就够了。那子弹,是组织叫他做土制散弹枪用的,警察突袭时搜到了。我说他们吓唬你罢了,一颗子弹怎么可以构成死罪,你又没有开过枪杀过人。他说他的父亲已经接到通知,叫他准备去收尸。我说你还没满18岁,他们不能判你死刑。他说满了,18岁刚刚过几个月。几个月都不能放过?我说,如果死刑他们不会放你来九区,我们打羽毛球去吧!

他后来被转移到其他区,后来又回去警察局的小房,等到我终于转了一个圈,看了一回世界,离开了那里,回到父母亲身边时,哥哥跟我说,林光耀被吊死了,他的父亲收了尸。

悲剧!

我跟一些营员直到今天还时有联系,也不缺乏新鲜的话题。往事已经远去,似乎忘了,却又不时被提起,好像并没有过去,渐渐的不再“不堪回首”。种族主义也还在,压迫也还在,快乐的云彩依旧稀薄。唯有这些扣留营文化挥之不去,尚未过时的同志情谊洋溢纸上,回荡心中。那山边的营房渐渐空虚,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新时代的巨轮,从它旁边轰隆隆碾过。

(拟收入由三三出版社出版、林春美及张永修主编之《马华当代散文选2017-2023)(暂名)一书)

(刊于文艺春秋,2022年12月20日,2025年4月改写)

脸书:#李开璇随笔  20220707

(收集在2022年10月14日出版的《前太平营政扣者鱼米之乡——适耕庄生活营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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