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者的身影

文:李开璇


——我们应该给活着的人多一点关注,不然以后就只剩下怀念了。

彼岸先生今年79岁了,”老态”是有一点,”龙钟”却不怎么见着。思路清晰,正如他的文章;情感真挚,正如他走过的路径。我经常约他出来喝茶,不外想听听他超脱的思想,以冲淡充耳的絮聒和物质的压迫。

他听到汽笛声,从窗内伸出一只手,摇了一下,示意我稍等。于是玻璃窗就拉上了。不久,他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见他脚步平稳,我松了口气。上回跟他去所得税大楼办理援助金,越过沟渠时他跨步太大,失衡了,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我送他回来,扶他到这个楼梯口。他站着喘气,好一会儿,说可以了,自己慢慢爬上去。

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不疾不徐的走过来,顺手将一袋子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还是那件红黄格子恤衫,阳光下,头发显得更加霜白。

你还在编词典吗?刚刚问了这句,星村咖啡店的年轻店员阿燕就端上了两杯咖啡。他乘机跟阿燕搭讪几句,说家里有一台多余的打印机,不灵活了,但是稍微修理还是可以用的,问阿燕要不要?要的话下次等我来时就送过来。

阿燕点头,他也显得高兴,为家里的一个垃圾找到了出路而高兴。他总是把累赘减到最低程度,清除一切无用的东西,家里便只剩下书和墨的温香。

最近,他又有新的发现。每天改为只吃两餐了。晚餐几乎都省了。对一个”空巢”老人来说,能够省下一餐而居然不饿,精力也不逊色,那是多么大的福音啊!所以词典还是陆陆续续在完善中。

前几天,一群老友在饭桌上闲聊,韩庆祥先生说,中国名人韩正是他的”朱赖”。于是谈到华人姓名的奇妙,单单一个姓就可以牵连四海,无远弗届。方块字的妙用真是无穷。彼岸却穷追不舍,要知道”朱赖”究竟是哪两个字?为什么同姓的叫”朱赖”?搞得韩庆祥招架不住。我就说,你不能怪他,他这人就是爱打破沙锅问到底,要不然,他也不会编一本大词典。

于是大家问,彼岸你在编什么词典?他只好转攻为守,谈他的《打破沙锅》。怎么是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这是一本词典吗?这别出心裁的书名引起了兴趣,然而背后的辛酸却鲜为人知。

他悠闲的举止下,藏着一颗探险家的心思。曾几何时,他倘佯于学问的高山峻岭,上穷碧落下黄泉,寻觅那最初的一道流淌,几个中文字是如何美妙地联系起来的。为了鉴定那些字句的含义,他往往查遍各种知识的书本,天文地理古今中外都不放过。他为林林总总的中文成语谚语正本清源,写出了它们千差万别的缘起和转折的故事。既可用于查寻确认,也可以捧在手里阅读。字里行间有他这位作家情感的灵动。以这样的策略期待更广泛的流传。

他以个人微薄的力量,在物质条件非常拮据的情况下,独力支撑起这样一个庞大的计划。越是往里面走,越是发觉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未免感叹,他能够做的,也只是一个小小螺丝钉的角色,开个头,将来有人投入,始能漫成一个潮流。

中华文化必然要走向世界,成为世界文化的重要部分。它的面目必须清新,意理必须明确,才能被世界所喜爱。彼岸预先看到了这点,一个未来的关键。通过这次编撰,做了些改革的示范。它纠正了许多常见的误解,使我们对中文的婀娜多姿多了一份仰慕。每一篇都是一道文化的小溪,汇合流入文化的汪洋。

他将六十年读书写作的精华浓缩在一部词典里,然后,不计酬劳将这部词典献给祖国。完美兑现了人生最后一道冲刺。

这是我们之中的一个文化人对祖国的胸怀。肉身的马来西亚,文化的中国,灵魂的世界是他热烈拥抱的三个祖国。

他说,近五年来,几乎每天都在做这份工作,每天多多少少都会动一点。一想到哪里错了,或什么地方不够完善,或发现新的内容,或想到一个插图,就打开电脑,心无旁骛地给那个尚未诞生的胎儿做这份母亲的工作,确保它出世后营养充足。

不知不觉间,电脑荧幕显示,页数已到一千,一部巨著经已成形。他的心意大抵也就实现了,在踏上80这个光阴门槛之际。然而,关于出版的事他可没有任何概念。

彼岸是个书痴,唯有阅读和旅行可以满足他自由的灵魂。有一回从国外回来,在吉隆坡下了机,走进一间书店,邂逅一套百科全书,非常喜欢。想买,口袋却不允许,又怕被人买了没有第二套。于是搭长途巴士回来新山家里,拿了钱,又搭另一辆长途巴士赶回那间书店,把它买了下来,才终于心满意足仿佛做了一件大事。这样的偏执,不可思议。这样的脱俗,与众不同。

这些书围绕着他,跟他一起衰老,然而它们不会默默地死去。随着他的心灵的运转,幻成了几部创作,包括这本厚厚的《打破沙锅》。

疫情期间他丢失了手机——他常常丢失财物,包括钱和手机。上回在巴士上被扒去了一千元新币,最近又是在巴士上被扒去了手机。这已是第三把了。——我们接不通他的电话,便到他的寓所下面喊他。

楼上不久有了动静,他伸出一只手,在窗外摇了一下。那时,饮食店只许打包,不许内用,我携着两袋云吞面走上他的楼层。地板上有些未扫干净的沙土,然而,谁会管这些呢?那是他一个人的世界,很多年以来都是如此,似乎也并无不妥。他太太去世了,孩子不理会他,几乎断绝了来往。他却往好的方面转念:”这不是给了我更大的自由吗?”

他是藏书阁的管理员,做跟老子一样的工作。除了他的书也有别人的,整齐地摆在铁架上。都是些发黄的旧书报旧杂志,被有心人安顿于此,占据了整个大厅。他的房里更是密密麻麻摆满了三面墙,书架叠在书架上,包围着他的卧榻。靠窗的角落放着一台电脑,桌灯还开着。我拍了照就到天井下跟他一起吃云吞面,不由得想起以前写过的一首诗:


困卧书斋求识理

又有新著话狐仙

一字一泪炎黄梦

多情自苦文化牛


这是三年前涂写的一点儿关于彼岸的印象。那时,他在编写《打破沙锅》之余,忙里偷闲,抽出一只手写科幻小说,书名叫做《篝火狐影》。

他说,中国崛起了,没想到那么快,真叫人振奋不已。这一崛起,也就带动了一波巨大的和平浪潮,把狰狞的掠夺者轰下了舞台。多年来连续不断的挫折感豁然开朗了,被压抑的豪情找到了释放的出口。于是他用诗的语言描述一则浪漫的故事,借用郑和之口歌颂这个伟大的年代。

郑和奉诏第八次出洋远航,号召海内外诸侯归顺中土,平等商议,共享共荣,缔造大同人间。但见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老子下凡、贤人与良禽益兽尽出,辅佐郑和完成伟业。世纪末的妖孽凶险尤胜明代,然而在强大中国梦的支援下,郑和迎逆而上,化凶煞为祥和,化干戈为玉帛。世界人民扬眉吐气的时刻终于到来。

小说以虚构的情节,表现协商民主的精神。人物构思煞费苦心,”拾月”为”十月革命”的缩写,”老凡”是老子下凡、中华智慧的符号。

我于是把那首小诗改为如下:


那天你在这书斋画拾月的眼睛

香侠倒悬在晨曦的窗棂

抖落一身郑和远航的香气

弋人的神器早已算出

老凡的袋子依旧空无,邪气散尽

那天狐妹没有跟刁仔打嘴炮

因见白云一朵宣告大同的圣洁

你捉住云,贴在拾月身后(注1)


星村咖啡店的走廊上吹来了一阵风,一片浮云独自飘向远方。

他的身世我知道不多,因为我们都很少谈自己的事。只知中国哑然失声的那个年代,他的一个同学回去了祖国。他有一次汇了五十元给这位同学,接济他的穷困。不料,不久就收到一封政府的公函,也没说明理由,直接取消了他的教师资格。三年师训,刚出来教书不及一年,铁饭碗就破了。一个月200元薪水和以后的收入一下子全部泡汤了。

然而这个打击没有叫他沉沦,反而刺激他思考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后来,寻觅把他推向当时汹涌的政治思潮,也激励了他把一生投入正义的事业。正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唯这样的转变,只发生在自由的灵魂。

他后来为劳工党写了许多诗,不经意间向诗坛一步步靠拢。有一首《响雷》十分受欢迎,流传很广。那时他人在北马,诗却在南马和新加坡一带常常被搬演。有位叫”笑驴”的青年,给《响雷》编了曲子。

热血曾经推动他去探访一位住在槟城的女党员,人是找到了,对方却说”那人不在”。白色恐怖笼罩下,有这样的担心诚属自然。直到被时间冲淡的多年以后,这位女士搬来了吉隆坡,忽然打了个电话给彼岸,一语道破当年谜团的真相。她原来就是那个”不在”的人,也是个爱诗的人,还是彼岸的忠实粉丝,要求诗人给她的诗集写一篇序文。这事件本身就是一则荡气回肠的故事。

基本上,我们的朋友是个诗人,其他的书写只是副业。得到最多肯定的也是他的诗。而他写诗、做人,都离不开老庄,处处有老庄的身影。正是这洒脱给了他灵感,以致忽然心血来潮将一张自己的诗帖寄到乌鲁木齐,托一个什么机构把信转交给王洛宾。这鲁莽的行动,竟然取得了成功。

王洛宾收到他的诗帖,将写在上面的一首短诗一读再读。《写给祖国的情诗》,写尽了一个华侨对祖国依依不舍之情。彼岸代表众多热爱祖国的华侨,讲出了这份积淀心中的深刻情感。音乐家大受感动,夜不能寐,当晚就为它谱上了曲子。

后来王洛宾来到新加坡,联络上了彼岸。两位相隔”天涯”的艺术家终于见了面,促膝长谈,惺惺相惜。这首诗在广州演唱了一次,也收入王洛宾自选作品集里。

做不成老师就做诗人吧!这是彼岸的逻辑。他自我调侃为”稻草人”,这样写道:

 

把血红的刀口,横在

我的脖子上

我心不跳

索性向我开一枪

我不死

我是个永不低头的


稻草人

假如你砍下我的脑袋

我冷眼看倒人间。


他终于没有看倒人间,因为中国已经崛起了。下了车,缓缓走向那熟悉的楼梯口。太阳微微偏西,映照着他自由的身影。


(注1:)拾月、香侠、郑和、弋人、老凡、狐妹、刁仔都是小说人物。

(2020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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