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他的词典


那位在马星花园踽踽独行的老人,死在他的寓所里了。两个殡仪馆的人已经在楼下了,他们想了解死者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我百感交集,不想多说,只说他是一个作家。对方立刻睁大眼睛,露出肃然起敬的态度,“原来他还有这样的身份,他叫什么名字?”我讲了他的名字,但是他们表示,没有听过。我问他们怎的消息这么灵通,我是他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你们却先知道了。他们说是警方通知的,我就明白了。他们跟警察是一种伙伴关系,警察有一份水钱,当然会落力打电话了。

作家的屋主可真是菩萨心肠,让他住在那里却不收分文费用。几年下来,都没跟他要租金,还请人每个礼拜打扫一次。后来他的手机坏了,屋主为了方便跟他联络,买了一台手机送给他。我不认识他的屋主,但从这些可以看出,一定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那楼层里,存放着许多旧书旧报,整齐的排在十几个高过人头的铁架上,一层一层挤满着书香。许多从各地家庭里流落出来的书报,被有心人收集起来,许多越过长堤,安顿在这里,俨然成了一个流浪书的收容所。

那天,疫情管控打响后一段时间,我们访问作家的次数少了许多,清洁女工喊楼上的人开门,屡屡没有反应,只好告知主人。主人开门进来,发现作家已经死了,乃向警方报告。警察在前往现场调查之前,打了个电话给殡仪馆。殡仪馆的人赶在警察之前,来到了现场,在那里等候死者家属,然而来的却是我们几个非遗属。丧礼的生意,竞争也很激烈。

他们说,刚才他们处理尸体的时候,见死者不愿意合上眼睛,似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吗?见我没有反应,就说,死者如有值钱的东西,你们马上去拿起来,等下警察到来,看见值钱的东西,顺手牵羊,进入了他们的口袋就别想拿了。这些事情我们看多了,大家都是华人,我们预先赶来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

我们三个死者的朋友,立刻大步走到他的楼上书房,将他的手机、电脑收起来,放在车内。他的手机遍寻不获,我打了他的号码,听到响声却摸了老半天,才从床底下摸出他的手机,原来正在充电。下到楼来,两个警察就出现了,问谁可以给他们开门,于是跟着屋主上去死者的房间执行任务,不一会儿也都下来了,其中一位露出不悦的神色,问死者几岁了,我们说大概78岁。他说,死者不会用手机吗?怎么连一个手机都没有看到?我们假装没有听见。

他们其实不知道,他有一分很特殊的财富,迟早会在和谐的社会里发出光芒,价值很高。这位老人在他生命最后的5年——也许更久一些——呕心沥血编写了一部“汉语联想词典”,他们并不知道,这才是他最大的财产。

他担心自己疏忽,可能导致电脑落入小偷的手里,那么他就会失去这本呕心沥血的创作,几年的功夫将付诸东流,这损失,远比一台电脑或手机大得多。这是他潇洒的生活中,唯一的顾虑。最后他把这本词典的软件,抄在一个随身碟里,带在身边。也幸亏作了这样的防范,后来他的电脑坏了,最后的结果是扔掉,靠这随身碟,得以挽救一本将要轰动世界的巨著。

他平日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中文的千姿百态,多年买来的书本,形成一个海洋,让他在文字的意义里泅泳,他也关注报章和别人讲话的用语,并提出各种常人不会想到的问题,譬如,“名列前茅”,为什么要叫“前茅”?“秋”字为什么是火跟禾并在一起?“深恶痛绝”,如何解释这个“痛”字?从“闻鸡起舞”他又联想各种关于公鸡鸣啼的成语,并以科学解答何以“风雨如晦”的时候“鸡鸣不已”。如此这般,整个头脑浸淫在中文和知识的世界里,从而发现了这文字的博大精深,惊叹古人造字的伟大智慧,联系着这些方块字的,是一个巨大的文化,涉及哲学、艺术、历史、民俗、掌故、科学等方方面面。文字与文化,相互促进,延续了社会的生命,缔造了一个五千年连贯的文明,而我们,包括他在内,正处于这个文化大河的最下游,而它依旧历久弥新地流淌着,冲向未来。

这些在组合上恰到好处的文字,以及文字的组合形成的词汇,乃至成语、谚语、俚语,不可能是一个人创造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在短短几天内发明出来的,仓颉也许并无此人,只是一个代号,代表那一股创造中华文化的神奇力量。他这样认为。将来,世界如果要选择一种语言为全人类的共同语言,他们应该选中文,因为中文承载了人类的经验最为丰富,没有任何语言可以与之媲美,而且,它是许许多多文明融合的结果,是一个和平的语言。

几年下来,忍受着旁人的嘲讽和生活的艰苦,他可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知不觉间,竟然写了24万字,打印出来也是厚厚的770页,自称已是一本巨著,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部辞典,总觉得如果在中国,它将会大受欢迎,在这里却未必能讨人喜欢。他也不想白费气力,跟势利的人来往。他认为自己的工作基本上已经完成,出版似乎是社会的事,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只有一个心愿,把这本辞典献给文化的祖国,让更多人读到,包括外国人,让全世界人民重新认识中文的美妙,通过这本词典所引起的乐趣,更快地步入中文世界的堂奥。

他基本上已经停笔,然而,灵感却是一发不可收拾,有时想到某些地方可以改善,就打开电脑把它改了,这种不断更新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止过,直到他躺平在自己的书桌前那一刻,桌灯还是亮着,照着一本摊开的大辞典,新买的电脑在旁边。

由于这本词典是如此的独具一格,不但可以当着辞典查阅,也可以当作益智趣味读物,有异于一般可以抄袭的辞典,所以他也给它取了一个不落俗套的名字:《打破沙锅》,即表示每一个词条,都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结果,也点出它不是仅仅一本词典,还是一部艺术创作。

他的这本大著竟没有存档在电脑里,可能是因为对新电脑的操作还不熟悉,我们又搜寻他的房间,将几个他的随身碟打开,也没看到这本词典。这样过了两年,最近为了“处理”他的马共散文,打开一个旧得文字挡,意外发现《打破沙锅》也在一个文件夹里,还有一本叫做《篝火狐影》的小说,大抵也是那个时候写的,都在这里,虽然不是最后的版本,已经值得告慰了。

我这就想起他不肯瞑目的原因,死神来的太突然,而他却没有交代好这些财产的去处,想到它的处境岌岌可危,有一份很深的遗憾。他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物,而这些另辟蹊径的书写,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胜任,这本辞典要是没有走出他的书房,来到各地书架上、桌子上、眼睛下,作者的汗水是不会被人察觉的。

既然它出现在我的档案里,我想,我似乎就有为它完成这心愿的义务。这么厚重的知识是不可能全部放在网上的,我打算挑选几篇断章放在这里,让读者管窥作家的心灵,也献给那些偏颇的心胸。这方块字的洪流,前面五千年,后面是无穷无尽的许多个五千年,你们这些“中文无用”的叫嚣不过是一粒细沙,岂能挡得住这浩浩荡荡的奔流?还是快点收手吧!


李开璇随笔  20220425

评论

此博客中的热门博文

挽救一则历史佳话

谈“勿忘勿助”在精神训练方面的作用

特殊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