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淡茶

他俩在店里喝茶的时候，有位沿街兜售的中国女郎出现在走廊上。他见她揹着一个大皮袋，手里拿着一尊济公泥凋，手腕间缠着许多天珠项条，有点儿气喘的走进店内。

她稍站定，用眼睛扫视店里的人。她肤色黝黑，他猜想她是个乡下人，跑到这遥远的都城卖东西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当她看他的时候，他没等她开口就说：”刚才我看见你卖东西给那个马来鞋匠。”

她说：”没有呀。”不安写在脸上。

“哦，刚才有个女人蹲在走廊上，向一个马来鞋匠卖东西，很像妳，原来却不是。”

她笑笑，打量着他。他正在跟一个朋友谈话，这样问也许只是顺口熘，他不像一个别有企图的人，她想。也许，他只想找个新鲜的谈话对象。

她改口说：”没错，是我。费了好一番唇舌，还好，他买了两片鞋垫。”

“两片鞋垫卖多少钱？”他的朋友问。

“两元，够不够便宜？”

“真是太便宜了，妳们哪里找来这样便宜的货？”他的朋友忙说。

“我想我不会认错人，妳这粗布长袖衣装扮，在这城里算是罕见了。”他说：”最近常有中国妇女来这儿卖东西，妳算是这个潮流的先锋队。怎样？今天的运气如何？”

她摇摇头。他说：”天气这麽热，坐下来喝杯茶吧。”

“不必了。”她简短的说，有些儿动容。把东西哗啦啦放在一张旁边没人的桌上，疲倦写在脸上。

他瞧着她的脸。”过来喝杯茶吧，喝杯茶没事的。”

她略略迟疑。对于过度热情的人她免不了心生提防，但还是走了过来 ，坐在圆桌的另一边。他站起来把一小杯茶递到她面前。”喝一杯淡茶没事的，你难道不敢喝我的茶？”

她陪罪似的笑笑，说了声”谢谢”，提起杯呷了一口。咖啡店里人多声杂，他的话有些她听不清楚。

他听出她的语音中夹着浓厚的福建省地方口音。

“不要把东西放在桌上，”他命令似的说：”免得待会儿你转过头去，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哦，”她立刻站起来，把皮袋、济公和天珠搬来放在他的这张桌上。

“妳以为这里是妳的乡下？”他说。

“我还不习惯这里，麻烦的事情真多。”

“我见妳马来文不灵通要在纸上划东西就知道准是中国来的。要是遇到一个做官的，马上就可以把妳捉起来。那时妳可真是血本无归。”

“介绍我们来的那个人都没告诉我们这些事。”

“那妳自己得弄个明白。”他说：”妳不知道他们要些什麽，就弄了这一大袋东西过来，满街兜人买，这生意不容易做。”他说：”前阵子，有个中国妇女，也是在这条街上，卖早已过时的衣服，可能还是中国那边淘汰下来的东西，七扣八扣的央人买，看了叫人心酸。”

“我告诉妳，”他忽然想起一事：”这里最近发生了许多宗抢了就逃的事件，遇到面目憎恶的人可要小心，说不定来人就是个攫夺匪。人动了邪念之后，眼里会先露出凶光。”

她听到这些不利的消息，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用一条手帕揩掉额上的汗，没搬出产品术语向他推销。他觉得这时候的她，像个在城里迷失了方向的乡下人，来自尚未被城市的繁华所污染的乡里。

他说：”那个马来鞋匠我也认识，我给他补过鞋子。他说妳卖的鞋垫带有纸质，一洗就靡，他不想介绍给他的顾客。”

她没有为她的鞋垫辩护，只说她的代理人弄来了这些东西，他弄来了什麽她就卖什麽。

她忽然体会到那口茶的作用，喝后喉间留下一阵甘味。他的话也甘美如这茶，平平淡淡听了却很舒服。她忽然觉得没那麽累了。炎热的路上有阵风吹进食店里。

“这是什麽茶？蛮好喝的。”她说。

“好喝就多喝几杯嘛，我请。还想吃点什麽东西吗？叫片烘面包好不好？”

她连忙说”不”，又呷了一口茶。”没料到今天有你们两位先生这样的隆情厚谊。”

她取出手机打电话给她的朋友。不久，桌边出现一位皮肤白皙的姑娘，她的同乡。早上两人走不同的路线，订好了中午在这间餐馆会合的。

他俩尽一份地主之谊，接待两个闯荡闹市的女人，只一壶淡茶却使四个人都觉得很惬意。她说下月中不管这些家当卖完了没有，她都要回去福州的乡下，等过了农务的淡季便去种橙和梨，不会再回来了。他有一些儿迷失却鼓励她不要再来这陌生之都。

店前的路上阳光艳丽，一片汽车大镜闪着刺眼的光芒，有只鸽子飞落在走廊上。

他说：”妳们卖的东西我都用不着，只想请妳们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浅酌一杯这儿的小甘叶。人到远方，给个当地人请吃，会觉得没那麽生疏，没那麽紧张，是吗？上回我们去中国游览，好些从未谋面的中国人带我们上酒楼，一吃就是十多道菜。我可没有机会回报他们的热情，刚才我有一个奇妙的感觉，我要是不请妳们喝杯茶，真是过意不去。”

她又有些动容，说她在乡下做工薪水很微薄，做12小时工作只得20元人民币，傍晚回到家里还要做一大堆的家务，不出来闯闯如何养活一家人？

他说：”下次如果还要来，记得先做个市场调查。”

她说她必须在飞机票到期之前儘量把东西卖了，换成现钱拿回去，她欠了很多亲戚朋友的钱必须摊还。她在这儿每晚做恶梦，看到房里这一大堆东西堆积着就头痛。

他说：”我平时不爱理沿街兜售的人，他们常常插嘴打岔我们的谈话，扫我们的兴。但是我刚才见妳卖鞋垫给那个马来人，比手划脚的样子，心里想，换上是我，绝对做不来，我忍不住注意妳们这群人。”

她又说了声”谢谢”，然后，她向他要名片。

他说他没带名片，她若有事可以到他的办事处找他。他的办事处就在他们喝茶的饮冰室对面。

他讲完站了起来，到柜檯付钱。”谢谢妳们赏脸。”他说：”我忘了问：妳们今天生意好吗？”

“看来也不好，但是至少没有被人像狗一样驱赶，遇到你们叫人愉快。”

“那就好，妳们保重。”

他俩走了，他们的客人却还在那里继续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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