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如蛇

 

脑子一旦进行自转，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地球的自转速度是每分钟27.8公里（赤道），他脑子的转动差不多也是那麽快，一面旋转一面将各种尴尬倒霉的事一一投射在心幕上，像个旧式的投影机。一个人有了一间公司、一个计划、一叠账单和一个生意伙伴，头脑就会被启动，进行自转。

这旋转可没带来四季更迭的景象，在那明明灭灭之中，他看到的尽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景。怪就怪他太认真，别人做经理他也做经理，别人轻轻松松就把一大盘业务理得头头是道，他埋头苦干终究是作茧自缚。

江湖术士说他的名字的中间有个”旋”字，这是一个平凡人取名不随便用的字，不是大好就是大坏，25岁以后他的运程就转到这个字上面，对天才倒是相得益彰，对平常的人物则往往承受不了这旋动飞跃的冲击，往往身与石俱焚一发不可收拾。他的情况可以用一句常话来形容：滚动的石头没有青苔，光熘熘的把身体上的东西全都转掉。

他忽然明白，何以有些经理不回家，而是从高楼上的窗口跳下去。世间俗物可以把一个人逼疯原来是这麽一回事。他未满26岁就嚐到了将疯未疯的滋味，也许是个福气，煞住了将来使人变疯的魔头。落点儿头髮和变疯相比，算得了什麽？只是这旋转害得他好苦，有如被捲进一道漩涡里，漩涡底下一条无底的隧道，也许那就是他在尘世上最后的一个地方。

对面街一面广告牌子突然熄了灯，他也将桌上一台小型电视按熄，渴望经常发生的停电这个时候再发生一次。整栋楼一团漆黑之际，他将从抽屉里摸出一根腊烛点亮，放在走廊上。学生、老师和职员们便随着微光沿着楼梯走下来，一直走到下面的街道上，在学院的大招牌下散开。招牌上的字黑暗一片无人认得出，他们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痉孪和愁苦。

黑色的执行人大椅可以让人换成半躺的姿势，他的生意伙伴真不该给他买这类教人懒散的椅子，加速他的沉沦。对于那位一意孤行的生意伙伴，他的感情早已由爱生恨，对这椅子却不怎麽厌恶。这时，他整个身体的力量全压在它的靠背上，把它压成最低的位置。一面背脊使力，一面竭力煞住那旋转的轮盘。果然成功了，脑子里有一阵子空灵，于是他想到了蛇。

一想到蛇他的旋转就停了，并着迷地想着这没有脚的动物。被业务磨得呆板了的思想，意外地得到了一个飞升的机会。并不是差点儿被蛇咬了，神经过敏起来，而是情感被这皮鞭似的东西抽了一下，坠入一种地狱式的思绪里，教人难耐的像个抓不掉的痕痒。

他认定那件事的发生不简单，寓意也很鲜明。他失败的痛苦已引起了几条蛇精的同情，采取一种人所不能理解的方式，给他捎来了橄榄枝。

像观音菩萨的橄榄枝，只那麽轻轻一点，就有惊天动地的力量。灵感的力量真是世俗的努力所不能匹比，唯积累了善行的人能得到它的扶助。但是必须用心留意，在它出现的一刹那，将它牢牢抓住。

他时常在这黑色的大椅子上苦想，觉得都因自己一时糊涂，才会在合约上签了字，向一间信贷公司透支十万元款项购买学院的用具。结果让他的生意伙伴狂买了六万元的器才，剩下的四万元拿去装修店面。

他的学院美得像个皇帝的行宫，但是学费收入远远追不上当初的预算，不足以摊还信贷公司和装修商和供应商的债务，每月的行政开销捉襟见肘。他只好自掏腰包应付越来越不遵守礼貌原则的债主。但是他的存款并不多，他的生意伙伴是一个穷教员，命是拼够了可就是不肯拿出半分储蓄的钱，最拿手的好戏是不停地搞促销。一波接一波的市场活动搞得他筋疲力尽，每週的账目却还是赤字连连。

有那麽一天，清醒的时光一分一秒地煎熬着这位懒人椅上的勇士，他奋力摇晃却一步也前进不了。拿不到薪水的老师和杂役书记、一进门就从衣袋里掏出账单来讨债的商人，接踵地走进他的办事处，然后待着不走。有几个放肆地恫言要搬这个搬那个，有些用委婉的语气游说，好像他的学院明天就要关片大结的样子。

他好言好语安抚他们，却被他们粗鲁的回应羞辱得脸青唇白，见朋友都成了仇人，心里暗中叫苦，脸上却露出绝不折衷的神态。那夜他不能安寝，迷迷糊糊中，忽见柔柔的一堆小蛇，出现在他家的门边，共有四条，摆出一个六二二二的甫士。他的心动了一下，决定明天一早就去一趟万能。

19世纪的俄国人门得力夫在梦中看见整个化学元素表，醒来把它写下来就成了一个重大的科学发现。梦可是比实验室还要真实。可他没有门得力夫的警觉，对梦境也缺乏体会，第二天下了床就把这事塞在脑子里一个角落，夜里明确的决定到了白天就兑变成纸篓里的一张废纸。依然让一隻虫紧紧咬住心房，依然被时光强奸。都怪这源源不绝的、上了瘾的忙，眼睛也很盲。

第二天，要不是有份报纸无意间丢在他的桌上，并让他看见了封面上的最上端的彩票号码，六二二二，那就什麽事也不会发生，什麽悔恨也不会产生。他也不会从椅子上跳起来，用自己的拳打自己的头。打了三下之后，变成爪子扯下一把头髮。这个青蛇的故事也就没得写。他将为一个未竟的企业梦壮烈殉职，不会涉足这旁的艳事。

那天，他本可以露出悠閒的神态，像所有成功的商人，然后，慢条斯理地踱到对面的万能，掏出两张红纸买下那个甫士。这四襾拨千斤的招数一出手，便有七百万元的奖金入袋。

这一来，所有的债主又将成为他的好朋友了，他的天空又天天蓝天天亮了，再也没有东西可以转他的脑筋，他将出高薪请他的商业伙伴作他的行政助理，一个马前卒，去实现他的理想，他必须每天给他作报告。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因为懊恼而不能工作，中午以后就不在办事处。某日，在一间马来档口慢慢呷一粒清凉的椰子水，忽然一个念头闯进来，觉得这同样的机会即然来了一次，必然会重复再来，它第二次或第三次的重临也许更加轰动。

也许，她们尚未走开，只是躲在一个他看不到、听不见、意想不到的角落，注视着他，看他有没有对那次的愚钝和疏忽后悔。如果有，那麽这种自责自怜就更容易得到她们的同情。

他觉得他的伙伴用各种建议来戕害他，递夺他的时间和精力，他自己的荒谬的方案比他们精心想出来的策略优胜百倍。他渐渐的不再那麽悲伤，因为他越来越相信，第一次只是一个提示，预告她的二度重临。这可能就在明天，来的应该还是这几条婀娜多姿的青蛇。

他认定这几条蛇是天使的化身，降临心力交瘁的心灵，给它一个止痛的触摸。这事只可偶得，不能强求，等待是必要的。蛇中也有善类，并不都如引诱夏娃的那条恁地狡黠，尤其这种身体细小、无毒的青蛇。在”人心不足蛇舌象”那则故事里的蛇精，应该就是这种蛇，为了助一个人当宰相竟肯把自己的两隻眼睛送掉。后来那贪得无厌的宰相要取她的心脏，才被她吞了。

她们还有托梦的本领，或和人类之间有一种无形的沟通，空气里其实经常洋溢着善蛇的信息，像阳光一样时时刻刻向人递送，只有心澄目洁的人看得见，感觉得到。但心澄目洁的人太少了，她们屡屡降临，得救的人却寥寥无几。

蛇激起了他的斗志，激励他时时刻刻把心灵贴近梦境。他的马来西亚制造的梦也出现在忙碌办公的大白天，合上眼，心幕上便出现一幕熟悉的景象。一点儿凄迷、一阵子缠绵、一种天外的浪漫。当痛苦四面八方向他包抄，他狡滑地遁入这片私人重地，和几条蛇温存片刻。想着将到手的好运，就像吃了止痛药，一种受到垂爱的馀韵，在心湖里轻轻荡漾。这又岂是那班市侩的债主所能体认个中滋味于万一？

他生命中的追求，算这次最殷切，最认真。他的财产一天天送人，唯这个将来的梦，他要据有己有。

他知道他的心轻松不了，只有累极之际，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才稍微趋近梦境。他有时故意把自己弄得非常虚弱，用手抓住脑门拉扯。他的头髮越来越容易脱落，轻轻一拉就有松松的一把留在掌上。办公室的桌子也总不能乾淨，他的头像棵落叶的枯树，随时落下一条条枯髮，散满了一桌，那长髮的地方也渐渐光滑得像个蛇头。

每天早上醒来，枕头上也总有一堆头髮。他把头髮扫到地上，一面细细地回想夜里有没有梦，梦里有没有蛇，蛇有没有暗示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落些头髮是必要的，他说，这可引诱亲密的蛇友加快脚步赶来。

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受到几条青蛇的青睐，变成了一个追蛇的”夸父”，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当梦里久久不再出现惊奇，他渐渐为这寻梦的游戏感到疲倦的时候，偶而这样问自己。

他又觉得，虽然跟夏娃的蛇不一样，但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她们都是蛇，都有喜爱诱惑人、害人或助人的蛇性。而他和夏娃之间也有一点儿相似，彼此都是弱质可怜的人。

他变得沉默多了，对继续发生的亏损不大放在心上，也不再热衷于和人争吵。债主们以为他精神濒临分裂，反而不敢逼他过甚，他们怎麽猜也猜不到他心里藏着一个这样新奇的盘算。他偶而和这些有一点儿交情又有些儿敌意的人谈玄说怪，又时常忽然住口，那是谈到蛇的时候。他认以为肆意地谈论蛇是对她们的一种冒犯。

他们见他时常去万能，问可以不可以公开他的真字，他总是讳莫如深，把票据塞进荷包里，神秘兮兮的说：”有些事情是你们无法了解的。”

他像个等待兔子跑来撞树头的现代樵夫，等了三个月，也梦游了九十天，还没遇到梦中的兔子。似幻似真的图景他见了不少，却不知道该依循什麽方程式，拼凑出一个不偏不倚的真字。

他胡乱捉了一些影像，成了万能的常客，每次翻开报纸又都是一场空，全无一点奇蹟的感觉，证明蛇精并没有来，只觉被一群魔像着着实实地玩弄了一番。

某日早上，他发现公司的门上贴了法庭的封纸。他只在这门前站了一分钟，也没看到底是哪个债主向法庭作了申请，亦不找他的生意伙伴商量，便折返家中。

他没吃东西就躺在家中一张柔软的沙发上。天花板在头顶上旋转，学院的事情丢弃在封条后面。闭上眼睛不久就看到一条蛇，一条小指那麽细的绿瘦蛇，跟他一样飢饿，眼睛倦得睁不开，捲在一棵树的枝叶间。

她也许也在等一个梦。过了一会儿，果然就有了梦。见她忽然抬起头，把一隻从叶子下面爬过来的壁虎一口咬住。壁虎却没那麽容易就范，用力扭动身体。有几次差点儿挣出她无力的口齿，有一次她被扭翻了头，却还是死死咬住壁虎的肚子不放。张大的喉间露出一片白色的细鳞，尾巴将一根树枝紧紧缠住。若非如此用劲，以弥补没有脚的缺点，她早吃大亏了。如果她从树上掉下来，那一阵晕眩将使她放掉口中的美食，让不怕摔的壁虎从口中逃走。

他没看完她慢慢把壁虎吞下就悚然而醒，脸上一阵臊热，觉得这个梦的寓意也很鲜明。在天使缺席的地方，人脆弱得不如一条小小的绿瘦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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