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头十小时


冰冷的手,捉住一个玻璃杯,里面的水已经喝光,我仍觉得口渴难忍,便打开水咙头,喝了一大口自来水。

烈火在我胸臆间燃烧,这一大口清水下肚,全无清凉的感觉。我这个半冷半热的怪兽,慢慢蹲下来,张开双臂,把一个唱着热舞音乐的扩音器抱在胸前,耳朵贴在它的肚皮上,那剧烈的震动拍打着我体内的热气,带着我的身心与它共震。

光束流窜,一群宇宙生态在扭动身体,摇摆着脑袋,女孩子们长髮飘飞,体态毕露。我是一颗无怨无悔的流星,从苍茫的天际,偶然摇落在这虚无的人寰。

我听够了扩音器粗声粗气的控诉,就加入那群疯狂的生态里。旋转的头颅由一截细细的颈项牵住,像要挣脱这小小的羁绊,朝冥冥的空濛飘去,飘向终极战士居住的宇宙。

我的确见过一个剪着邦士髮型的终极战士,出现在两颗相撞的星球的缝间。他突然像一片彩云般像我飘来,铁青的脸,直瞪住我,杀气腾腾。我大叫一声,一个大摇头,几乎跌倒,这就奇妙地把它送走了。

人生如梦,技术千秋。全世界的奥秘,竟都藏在一颗小小的药丸内。我不再崇拜爱情、伟人和自由,只要一颗小小的药丸就心满意足了。

那天放工后,我的经理把我带来这里,我们吃了晚餐,一面喝啤酒一面听歌,到了午夜,我们跑到另一间卡拉OK酒廊,他打开手掌,让我看见他巴掌上一把五六粒五颜六色的药丸。

门口贴着一张充满敌意的市政局告示,说摇头丸危害健康,吃摇头丸是犯法的。但是谁教生活那麽苦闷?凡是有新奇的东西出现都必定有人反对的,权威的话也不能全信。

白天我是一副工作的机器,我的青春是推动它的燃油。夜晚我在这黝暗的地方,在这丸子的化学作用下,感受肉体的蜕变,和生命的盪漾。

凭着这小精灵所赋予的力量,我轻蔑地向世界摇头。

这是一个摇头的年代,投诉和抗议全无作用。你不可以抗议的事物多得很,譬如,你不可以向爱滋病、地震、战争和地球升温抗议,你也无从向腐败的权威投诉。我们只能对他们摇头。

突然,光束熄灭,音乐停止,我们排着队,走上一辆蓝色的卡车。

警局里十分拥挤,空气间洋溢着浓厚的汗酸味,一名女警在打字,打的是我的口供。我听到那答答答答的打字声,便又掉入了宇宙里。有几颗星星落在她的脖子上,闪闪发亮。我朝着这几颗星星,一左一右地摇头。

父亲忽然出现在门口,惺惺作态的权威,势利的温暖,在他的背后等待着。他责问我为什麽不打个电话回家,我没有回答他,只向他摇一摇头。

倒在家里骗人的床第,手脚还是冰冷如霜。身体的汗已流干,肌肉有些酸痛。我偶尔还是要摇一摇头。那是对世界、人生、权威和自己的一个总的招待。

摄影记者用否定的镜头把我摄入,我并没有用报纸把脸遮住,在一切都已被否定的地方,我们摇一摇头又岂有错误?

十个小时后,血小板素回到正常的水平,迷离的世界破碎了。看清楚了,其实我活在一个时代的裂口上,在摇头丸支撑起来的虚幻世界里,找一块捉得紧的浮木,这跟有没有悔意毫无关係。(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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