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上的飞机场


我说要带她出去吹黄昏的风,老婆立刻提醒:“不许让她摔倒,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她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我说。

“千万别再弄一个新的来,她闹起来不得了。上次那回摔跤,她闹了一整个星期,一看到膝盖上多了几条伤痕,就捧着膝盖大嚷。出去时快快乐乐,回来时哭肿了眼睛。”

“她还是一个两岁的孩子嘛,让她出去走走可以开发她的情绪智商。”

“同意。”她说:“但是你知道她的脾气不好惹,可别快快乐乐出去,哭哭啼啼回来,到时我的情绪智商被她搞低落了。”

说话间,她已大摇大摆走到门边,用她的小手推开了铁门。

“等等。”我说:“先锁上门。”

她推开沉重的铁门,走到门外,听到喊声就停住不乱跑。她在外面的态度总是和在家裡不同,变得乖巧多了。

每一次出门的动作都大致相同,她很快就习惯性了这重覆的动作。她在外面也肯听我使唤,并且露出她的真性情。

“锁好了吗?”她轻声的,模彷大人的口气。单纯的童音,好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一个天籁。

“等我。”老二奔了出来,也要一起去吹晚风,老大跟在后面。

“好吧,大家一齐出来吹风。你们帮我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我牵住她走了一段路,她从我左边跑到我右边,因为有一隻狗老是不近不远地尾随在身侧。走到一个叉路口,她拉住我的手说:“走这边。”

走进一条横巷,晚风的凉意沁入心窝。欣庭挣开我的手走在前面,摆脱了那隻狗的纠缠。她的柔髮中藏着夕阳,她的脚步御着清风。

老二追上去要捉住她。她以为她跟她玩追追,匆忙间乱了脚步。刚好老二一脚跨出去,两个孩子的脚纆在一起。我连忙赶上去时,欣庭已经跌倒在地上了。

一位坐在门边乘凉的中年人,看我把哭泣的欣庭抱起来,很习惯性地说了一句:“牵住她嘛,小孩子怎麽可以不牵?”

我抱住她往回走,她哭着,不知道因为痛还是因为受了惊。上个月她已能走得很稳了,却自信过度,一个星期内跌倒了两次。妻说因为长牙,生理起了变化,情绪很不稳定。

刚结了疤的左膝盖又流血了。她看见血又哭了起来,查了碘药水,贴上胶布,她的哭变成了抽泣。冲凉时看见水,又发出细细长长的呜咽。

“小孩子哭得太厉害会肚子进风的。”妻说。她还没吃晚饭,晚饭后还要改考卷,教育的工作她永远忙不完。

“你为什麽拌她的脚?”我问老二。

“是她自己跌倒的。”老二争辩。

“整天出去跑,不知道为了什麽?”妻说:“妳再哭我就把你丢进水桶裡!”

“她哭一阵子就会停的,痛嘛。”

“那你去哄她,她的哭声令我觉得很烦。”

于是我就去哄她。不管用什麽方法,只要逗她不哭,我就胜利了。

我揉着她的头问:“欣庭妳哪裡跌痛了?”

“这裡,呜呜......”她弯弯的食指指着受伤的膝盖。

“这裡流血。”

“这裡是什麽地方?”

“这裡是膝盖囉。”

“你的膝盖怎麽样了?”我大声地问。

“膝盖流血。”

“没有!膝盖没有流血!”

“有!”她争辩:“你看....”她又想放声哭,她以为哭可以教膝盖不流血不痛,但是看到我的食指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圈,作飞机飞翔的模样,就分散了注意。她发现这辆飞机正徐徐往她的受伤的膝盖撞下去,一种惊慌压过了痛楚。

我说有一辆飞机要找一个地方降落,它降落的地方必须有一片红色的布。结果它看到了一块红色的东西,它在一个小孩子的膝盖上。

我模彷飞机降落的声者,这食指的飞机渐渐接近她的膝头。

她进入一种玩乐的气氛裡,于是转啼为笑了。

“这不是血,是飞机场,好大的一块红地毯。”

“妹妹笑了。”二姐说。

“妹妹坚强,我们给她鼓掌。”

于是她们给她鼓掌。她听到掌声,就更加不想哭了。

搽黄药水的时候,她又哭了一会儿,我严肃地告诉她:

“不可以有一点儿痛就哭,等会儿飞机降落时,把黄药水和棉花带来。”

她的两个姐姐也围了上来,给她唱她爱听的歌。听着听着,她自己也唱了起来,我们又给她鼓掌。

她的膝盖敷了胶片,她始终没有大吵大闹。

第二天,我仍然带她到外面的大路上行走。来到昨天摔

跤的地方,她说:“欣庭在这裡跌倒。”

“有没有流血?”我轻声问。

“有。”

“没有!”

“没有麽?”

“没有。红色的东西是什麽?”

她想通了。“是飞机场。”

(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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