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人

  

我本是这城中一名过客,在这里过了五年采访生涯之后,变成了半个社会问题专家。我的评论每一篇都有力地质疑政府解决问题的能力,表扬正在抬头的民间力量。我说:民众意识正在抬头,政府的角色一天天缩小。未来的社会必然是一个全民参与的公民社会。  

有人在彩虹花园第二巷喷蚊油,我们去把他们捉起来。

我坐在电脑前打一篇稿子,同事艾门生提了个相机走过来,说有工作要做了,有几个喷蚊油的人,在附近住宅区内招摇撞骗,主任叫我们过去看个究竟。他说,通风报讯的居民还是我们报界的朋友呢。

这该是第101次接到这类消息了吧!耳熟能详的故事:骗子冒充市政局官员,穿上类似执法人员的深蓝色制服,一到篱边就大声嘶叫,猛击锁头,凶神恶煞的向屋里的人喊:我们是来喷蚊子的!接着用手指比个价码,叫给钱,好像每家每户都欠了他们一笔债似的。

要是见到妇女老人,他们习惯性地气焰嚣张开口讨个150元。很多人被吓坏了马上掏钱包付钱,有些真的没有这麽多钱,有多少他们都拿多少,根本没有一个固定的价码,随即另一个人便踏进来放一团臭雾,最重要是做到快而准,绝不囉囉囌囌的解释。谁要是不给,他们就恫言查屋子,说查到一隻孑孓的话,就要被政府罚款两千元,再不给就等着坐牢吧。

遇到有见识的人,或无动于衷面不改色之辈,他们知道吃不过,也不多缠,马上转移阵地找寻另一个猎物。他们十分清楚,城市人都是各自为政,很少居民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们。

我在报上揭发这类骗案,已不下十宗,还是有人一次又一次上当被骗。不知是骗子了得,还是人民愚蠢。也许骗子并不了得,大众也并不愚蠢,只是社会少了什麽重要的东西,使人显得很无知,给骗子很多的机会。

骗子今天在东边出现,明天又在西方肇案。有些人惧于他们的如同警察般的穿着,有些人怕了他们的淫威,有些人因为语言不通,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宁愿任由宰割。还有的家里请了个非法女佣,以为官员来查,怕惹上窝藏非法外劳的罪名,敢快把一笔钱送出去消灾解难。

就这样,市民们成为骗子的俎上肉。骗子拿了钱,连一声交代也没有,也不管人家家里是否有老人小孩,一团毒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喷过去。人要是没给毒蚊盯死,恐怕要给这些骗子的毒雾活活薰死。没过几天,蚊子又在屋里飞了。好像骗子,走了之后又再回来,躲躲藏藏,闪闪缩缩,欺善怕恶,为了贪图血腥的味道,顾不了被人一巴掌打个稀巴烂。

常常有人打电话来报馆报告消息,要求记者写出来让大众觉悟。这是人们惯用的一种手段,以为複杂的问题可以这样简易地得到解决。据说这是为了警惕他人引为借鑑,不要让骗子一再得逞。他们的诉说总是洋溢着悲情,然后一再叮嘱,不要把他们的名字登出来,免得被骗子认出是他告的状,也为了避免认识他们的人读了新闻,使他们沦为他人的笑柄。

可没见过谁人勇敢的站出来,把骗子揪住,痛痛快快的揭开他们的芦山真面目,为广大的沉默的群众出口气。

好吧!我们今天就为民除害!

我这样说,把艾门生吓了一跳。

他们是一群烂仔。他说。

可不要心里发慌,动作要粗一点,装出比他们还烂的样子。我说。

你要护住我。如果他们抢我的相机,你要捉住他们。

当然,我们是好兄弟嘛,这点还用你说。我说:万一情况对我们不利,不要跟他们争论,马上离开。这不是采访新闻,是为民除害。

我一面提示艾门生,一面走出热闹的报馆街。艾门生握住一个轻便的相机跟在后面。

是他们怕我们才对,怎会是我们怕了他们呢?他们做了亏心事嘛。

这小伙子真有出息,一点就醒。

我最后一次梦到歹徒是在前天晚上。一个小偷干了好事之后,从窗口鑽了出来,跳到天台上。被女主人看见了,撕破喉咙发狂的喊。我听见了,马上放下饭碗走出来,见一个戴鸭嘴帽的傢伙,正从天台跳到对面邻家放在大门前的一辆小型货车上面,然后弯下身子,探出一隻左脚,手按住车顶一跳,跳到地上,拉开铁门出去。原来锁住门的铁链早已被他剪断。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呼啸一声,追将上去。那傢伙30来岁,跑得颠颠簸簸,被他污染的空气里带着一阵酒精气味。我几个箭步追到他身后,一矮身,在他小腿上猛踢一脚。他一个踉跄摔倒在路上。我冲上去在他屁股上又踢了一脚,他翻个身,把抱在胸口的一个女人手提袋向我扫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有隻手从我身边伸出来,挡住了他的攻击。原来有几个邻居从不同的方向追了上来支援我。他这微弱的反击被我们化解之后,再也没有反击的能力。我们一窝蜂冲上前捉住他的手和脚。

我们再给他加上两拳,他便爬不起来了。这人大概是个吸毒者,看来没有什麽气力。也许也没料到我们如此合作齐心,早把他吓住了。

于是我们把他围住,不许他逃走。跟在后面慢条斯理走来的老刘用他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警察。

警察来了,一老一少两个。老刘告诉警察,有个贼被居民捉住了,要交给他们查办。两个警察却不怎麽应声。那傢伙本来低着头,见警察来了,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说我们是一群流氓,并打了他一顿,要警察保护他的安全。

我们说他是小偷,还抱住偷来的东西。他矢口否认,还说他有老婆有孩子,不会做坏事。那麽为什麽他们打你?警察问他。

他耍无赖,说刚才经过这里时,因采了一颗篱边的石榴果,被我纠了一众人打他。接着假惺惺抱着脚喊痛。

老刘说他诬赖,他明明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有人喊偷东西,我们就看到他出现在对面家的阳台上。一个陌生人怎会出现在人家的阳台上?即使不是小偷,也必定是个危险人物,今天偷这家人的东西,明天又去窃取另一家的财物,偷不到的话,可能为三十块钱害人家一条命,说不定还是个穿牆党或迷魂党的党羽,他身上有把古怪的钥匙,必定是个专业的劫匪。

警察摇摇手,叫老刘不必说了。他了解他的职业本份,不需他人教导。老刘只好住口,年纪大的那位警察指着那人脸上一处红肿,问是谁干的?我说是我干的。他便问:法律有没有授权你打人?你可知道这是犯了错?我说:我如果不动一点儿武力,如何可以让他乖乖蹲在这里?

警察说:我没看到有什麽劫案,我只看见这里发生了一宗打斗事件,我没说你的话是假的,然而我需要调查你。你们都跟我回去警察局!

我说:我是在帮你们捉贼,你不感谢一声也就罢了,怎麽反而捉我?

他说:除了警察,平民百姓不可以动手打人。你们先动武,就是错了!

那麽,去叫女主人出来,问一问这手提袋是谁的,不就清楚了吗?我说。

两个邻居到刚才大声嘶喊的女人的门边喊她,她却不肯出来,只是从屋内,透过两层门回答说:手提袋里什麽也没有,我不要了。       邻人说:你出来作个証,这小偷刚才进入你家是不是?

我什麽也不要了!什麽也没看到!什麽也没听到!她乱应一通,声音从两扇门后面传来,越来越细。

你出来一下好不好?邻居说。

你们不要吵我。她的声音空谷回音般隐约可闻,幽幽然如谷底的鸦啼。

警察拿了手铐要来捉我,我跳起来往她的屋子里冲去,不知怎的一头撞在门上,就醒了。

我一定要用我的双手粉碎这虚假的梦境。我说。

我们不是在梦里!艾门生提醒我。

是为民除害,伸张正义。我说,觉得自己已完全清醒过来。你的脚步不要露出犹豫不决的模样,要像流氓一般勇敢,但是人格不要像流氓。

我们站在彩虹二巷的巷口往巷里瞧,没有见到任何喷蚊油的人士。假如不是走了,一定就在下面几条街。我说。

果然,在第三街就看见一辆旧货车,和一个必是骗子无疑的人物。一身蓝色厚布衣,胸前一排银钮,肩头也有几粒钮闪闪发亮,跟警察的穿着几乎一模一样。

我快步上前,又看到两个穿蓝衣黑皮肤的男子,一个背着喷雾筒站在门边,一个拿着一份硬皮文件夹,从一间排屋里走出来。一定是已经收了钱,因为揹喷筒的那个已在门边喷了一团雾。

我喊住他们:你们是谁?谁叫你们来的?

刚走到门边的汉子望着我,我向他走过去。另两个也站住了,喷雾的那位停下了工作。艾门生在十步之外,相机握在手里。

你们冒充市政局官员!在这里敲诈平民百姓,恐吓妇女,该当何罪?我说。

那傢伙不慌不乱,拿出一张市政局发出的营业执照,说他是合法做生意的。

市政局没授权任何人给市民喷雾,你们盗用市政局的名义在这里行骗。我咄咄逼人的说:你有营业执照,不等于是市政局官员。你们又冒充官员,滥用官家的名誉,该当何罪?我拿出梦中捉盗的侠骨豪情,铿锵地说了这番话。

我们没有骗人。他倒出奇的冷静:我们有开单据的。

给我看看。

他没有问我是谁,就把一本收据簿交给我看。上面有个公司的名字,它的读音竟然和市政局的唸法几乎一模一样,旁边印着市政局发出的营业执照号码。钱额的一栏写着150元。

我看到这个罪証就无名火起。很多市民三餐不继,却硬着头皮掏出一笔钱来,据说为了消灭黑斑蚊,到头来却只是中饱这批傢伙的私囊。

你敢说没有恐吓诈骗?我可没看过这样狂妄的傢伙!还敢在我面前耍赖?你还没认识我,官府里的人有一半是我的朋友。我说:如果不是有人打电话来,我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乖乖跟我回去警察局。

我把站在门口的一个年轻人叫住。只要这个人肯出来,并証实这些人曾经讲过他们是市政局官员之类的话,我就可以叫艾门生把他们的样貌和车辆拍下来留档,没收他们的账簿,叫警察来捉他们。

门口那男子皮肤腊黄,赤着膊子。我用华语对他说:请你帮忙一下,这些人是不是向你收了一笔钱,说要喷什麽蚊油?

他侧身站定,瞧着我,冷冷的。

他们是一群骗子,你知道吗?我说。

他没回答,全无表情的说:你要干什麽?他故意展现手臂上的一片刺青。那是一条龙,在阳光下跳了一下。

我们不能纵恿骗子。我说:我是报馆派来的,你一定要跟我们合作。

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大声说:他们可是比毒蚊更加可怕,一整天吸人的血,永远吸不饱。

我不认识你,他吼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你给我滚!

这是大家的事!先生。

他不让我说,又发出一声怪叫:我警告你,不许走近我的屋子!你给我滚!要等我揍你是吗?

他像隻战斗的公鸡,向天空伸出一隻食指,好像我是专程去找他打架似的。我不明白他何以这样讨厌我,也许他对所有爱管閒事的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恨。但是我不打算和他决斗,他不是我为民除害的目标,他不过是一个甘心被人鱼肉的小民。

艾门生走上前来,拖了一下我的衣服。

走吧。他小声说。

他讲完就往回走了,我瞟了一眼这个刺青的人,转头追上去。

这傢伙准是个问题人物,不然的话,怎麽这样凶?我说。

真教人洩气,他说:何止老人妇女受骗,这些高头大马的人,就是甘愿养肥骗子。你劝他,他反而骂你,还要打你,你如何伸张正义?

那个打电话来报告的人怎麽不现身呢?他若现身事情就好办了。

他连个名字都不敢报上来,你盼望他现身帮你?艾门生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他现身。

如何?

就是在他屋子里纵一把火。烧到他的利益了,他就出来求救了。那时恐怕他比你还勇敢。

妙招。我说:或者,虚报他的屋子里有一枚炸弹。

我又想起那个梦中嘶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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