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法了解上帝的本质

我们无法了解上天的本质，只可以知道他的一些性质。

自从有了人类以来，这个名字就不断地被人提起。但是这个词的概念如何，迄今没有多大的共识。一般人只是把它挂在口头上，却没有什么意愿去了解它。有些人由于职业的关系，必须给上帝做唇舌的服务，可心却不在他那边。人们已经放弃讨论上帝，认为上帝是没法讲得仔细的，每个人和每个宗教都照一路来的说法去了解他。我在不到六十年的人生中经历了农业、工业和资讯三个大时代，但是我在中学时期听到的上帝和现在听到的上帝基本上没有不同。它甚至变成一个贬义词，常常听人这样说：“讲自己的事就好，不要把上帝也扯进来。”深怕上帝一进来大家就显得尴尬，语焉不详。上帝就这样被没陌生的心灵挡拒在外。新闻写作也往往把这个词删掉，“写世俗就好，不要把天堂地狱也写进来。”这种片面的生活正是今日人们心灵的写照。如果它出现在新闻里，不是因为人们跳出了世俗的樊笼，认清了上帝的权威应该在人间扮演中心的角色，而是人们把上帝搞成了一个争论的事物。文艺界也以同样的原因把它冷落一旁，因为作家赖以吸取素材的社会也是如此的冷落上帝。口里心里都没有上帝的人被认为是“正常”的人，如果他开始讲上帝身边的人通常会问：“受到打击吗？”作家视之为一个敏感词，避免使用以免文章沦为宗教的宣传品。 

我读过的关于上帝的诠释有几种，都说不上令人信服。比如，有人看到大自然处处有情，跟人间社会十分仿若，又是人寄情的地方，便把大自然跟上帝划上等号。但是这个信念是叫人沦落的，也没有发展的空间。大自然的确是灵性世界的一面镜子，上帝似乎在这里漫步，然而，大自然不过是一个生生灭灭的现象世界，是没有意志的，也没有思想感情。上帝可是有思想感情的，所有崇高的思想情操都来自上帝，而且，他有改变和创造物质世界的能力，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又比如，说上帝根本不存在，之所以“存在”是人们捏造出来的。这个观点也不攻自破，当我们看到生命和宇宙的神秘、瑰丽，不致以是偶然形成的吧？圣人说，灵魂是一个上帝的征兆，梦是一个灵魂的征兆，不存在的海洋，怎会扬起浪涛？要眼睛看见耳朵听到才相信的思想已经落伍了，没有人见过电流，然而我们很容易用个仪器把它探测出来。我们不能用个仪器探测上帝，但是纯洁的心是个敏锐的感应器，时时刻刻都能感觉上帝的存在。

又有一种说法：凭良心做事就好，有没有上帝都无所谓。他不好意思反对，可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所以这么说，其实在他心中上帝是没有任何权威的。凭良心做事的人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其实心中并无大原则，不会真正的善良正直，善于审时度势不做吃亏的事，不会被崇高的理想激励以赴汤蹈火，过其四平八稳的、平庸的生活。

这是以人文取代宗教的态度，一种十分常见的人生观。如果宗教已沉沦到愚昧无比、保守、反动之极的地步，不信那样的宗教，转而相信良心，无疑是一种醒觉，这要比相信宗教好要好。然而不要宗教的主张并不能解释灵性世界的种种现象，而每个人良心的标准都不一样，但凭良心做事往往是务实和安于现状的另一种说法，看不到更高的标准激励他们从事伟大的事业。至于以艺术代替宗教的主张，也是同出一撤，各自在自己的艺术里寻求解脱，到头来却落得为艺术而艺术的巢臼。至于说人民就是上帝，不过是社会主义的一个口号。人民可以培养出雪亮的眼睛，但是必须受过教诲之后才能如此。没受教育的群众像一片未经开发的野林，本身不会自动变为良田。人民和上帝不能相提并论。

这跟另外一个人文观念，“以艺术取代宗教”，和“人以他的能力是可以认识上帝的一切的，只是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的思想，都是出自无神论。

人以为自己不知道的事就是不存在的，这种思想源自人类的无知和傲慢。我们看见，在现象的世界里，每个物体都生存在自己的界域里，不得逾越雷池半步。例如植物的特性在于生长力，参天古木长出令人惊叹的气魄，然而所有的花草树木只可以在植物的范围里追求完善，不会发展出视觉、听觉这些属于动物的感官能力。动物的特性除了感官当然也包括植物所具有的生长力，但是在动物界上面还有一个界是动物所不能逾越的，那就是人。一只猫通过感官可以感觉人的存在，但是它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人类社会的种种，因为它少了人类所拥有的理解力、想象力、分析力和记忆力。一头野兽如果会说话，也许它要自夸了解森林里的一切，但是对于森林边的一个村庄，它可以一无所知的。

人类和上帝的关系大概也是如此，只是复杂得多——越高级的生存复杂性越大——。人类自称“万物之灵”，在现象的世界里他的确是万物之冠冕，他知晓本身和社会的种种状况，也了解矿物、植物、动物这些在他之下的界域的种种状况，但是人类不管多么进步，也只可以在自己的领域内追求完善，而不会生出额外的力量去了解灵性世界的真相。

虽然人不可能了解上帝的真相，跟上帝之间也没有直接的沟通，但是我们可以知道他的存在，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有能力做到这点。上帝的某些性质。正如刚才那头猫和人的关系一样。你知道上帝有创造万物的能力，但是你无法知道他怎样创造。你知道他无处不在，但是你不会知道他怎样来到你的身边。你知道他知晓一切，然而你永远想象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如果大家不把握尚有的一点儿空间，以后也许没有谈论上帝的机会了。他们把一条法律加在你身上，却不给你质疑的权利。已经到这地步了，还会恶化下去。今天我还可以在这里提出一些自由的观念，并且您也可以自由地提出赞成或反对的意见，这就是我说的一点儿空间。但是有人正在力图干涉人们这种个人的自由，对上帝来说，真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但事情是会有转机的，如果每个人都能拓展各自的悟性，看到这跟上帝意愿之间的关系，或可窥见一点儿上天的计划，以及自己在这大计划中的位置，那就可以找到心中的和谐与激励。

中文辞令之中——包括跟它意思相近的神、上天等等，或用其他语文念出来的种种称呼——恐怕没有一个比它更叫人迷惑的了。今天，各种芝麻小事都有人拿来议论，然而对于上帝，虽然还是有人常常提起，却不讲求新的认识。

由于今人对上帝的概念十分模糊，也就不怎么在乎什么是使上帝高兴的事，什么是上帝憎恨的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生活态度大抵上是务实和含糊的。许多人尚且不知，一个给现今人类带来佳音的新天启已经到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灵性的春天，许多陈旧迂腐的观念都换上了新装，也赋予了上帝这个概念一个新的、更符合人性的、更丰富的解说。例如，他说，人类无法了解上帝的本质，但是可以知晓他的属性和美德。

有人认为人的理解力是没有止境的，不断发展的结果，可能过了几个世纪，就能赶上上帝。今天我们说不出上帝是什么，那是因为时间还没有到，但假于时日，总有一天能够完全了解他。原来作为人的我们，是没有办法通过我们的知解力去透察上帝的真实的，只能了解上帝的性质。正如一只狗不管如何被人调教，也是无法理解人类社会的种种事，但是你的存在和你的善恶它可以约略感觉出来。

人类作为被造物，却不是一个令人消极的事实，也不是什么贬低人格之事。这说明人在宇宙间的地位。中国人本来叫他上天，利玛窦后来取了“上帝”这个名称，是专门为中国人而设的。然而中国人的传统还是叫“上天”。

#（2017年）